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郭龍我們在劫難逃(1-4)

郭龍:我們在劫難逃(1)

  你相信傳說嗎?在我們周圍,在某個遠方、某個我們無法抵達的角落,每時每刻都有傳說誕生,都有傳說變成現實。美麗也好,醜陋也好,安詳也罷,恐怖也罷,你都無法拒絕傳說,就像你總希望有一天能走好運,總擔心什麼時候噩耗會降臨。其實,所有的傳說都是人的對映,傳說越美,便越證明人的侷限;傳說越可怕,也越證明人的卑微與恐懼。我們都生活在某個傳說之中,日升月沉,生老病死。時間讓這個傳說一直延續下去,永不停息。

  很久以前,我坐過一艘非常奇怪的船。上船的時候,船長對我們說,這次旅途的目的地是真實的世界,你們可能抵達,也可能永遠在海上游蕩,無法靠岸,迷失在時間的洪荒之中。本次航班不需要船票,每一個人都可以選擇上船,但一上船就不能回頭。船長是一個老到可以讓別人忽略他年齡的伯伯。他還說,總有一天,你們會疑惑為何自己身在這艘船上,就像你們不知道為何自己會來到這個世界上一樣。年輕人,當你們困惑的時候就去想,一切皆因選擇。船長讓我們在旅程中記住這句話,最好是永遠銘記。

  在船上你可以看到很多奇觀,很多你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想象的奇觀。第一天的清晨,我透過窗戶看見了美麗的海上日出。當時的感覺就好像嬰兒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見完全陌生、完全新奇的世界。所有人都很激動,趴在自己的窗前興奮地叫著、笑著,可透過別人的窗戶,卻只能看到一片漆黑。船長對莫名其妙的我們解釋說:“這是因為你不可能同時在兩個地方看日出。年輕人,可別小看了你們身邊的這扇窗戶,它們都是有名字的,它們的名字就叫做‘空間’。”

  船上的日子過得很悠閒。這裡沒有乏味的工作,沒有苛刻的老闆,沒有不停漲價的商品和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你不必為健康擔心,不必為工資操勞,也不必為子女的成長眉頭緊鎖。在這裡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可以海闊天空地思考,完全是一個自由人。我最愛做的事就是睡覺,醒來之後去一個人很少的地方坐一會兒,點一支菸,有時還會喝上兩杯。正如你所見,我是個非常慵懶的人。

  慵懶人的日子通常也過得很慵懶。在生活上我似乎沒什麼慾望。有些人嫌自己的房間太小,窗戶不夠大,有些人整天為午餐上的雞蛋太老、豬肉太鹹而抱怨,而想透過別人的窗戶看風景的人更比比皆是。我則不同,我不要求過高的物質享受,足夠了就行。

  不過,也有人對物質的要求比我更低。我隔壁住著一對印第安夫婦,他們一日三餐都要省下一半給住在他們對門的美國佬。很多人為他們抱不平,但他們倒也不在乎,他們的笑容裡有安樂天命的祥和,似乎早已習慣逆來順受。我很同情他們,也很羨慕他們。同情他們擁有的世界太渺小,羨慕他們不知道自己以外的世界有多遼闊。而同時,在某個地方,也必定有一個人在以同樣的方式同情著我、羨慕著我,而在那人身後,會不會也有一個人這樣看待他呢?如此說來,人類社會豈不就像一條無限長的鎖鏈,一環扣一環?你可以說不認識某個人,但決不能說與某個人無關。想想也真的很奇妙,你這一環稍稍彎曲一下,說不定無限遠處的某個環便因此而改變一生的命運。

  這一點我曾親眼見證過。我有一個朋友,多年前愛上一個有夫之婦,那個女人對他也頗有感情,兩人的關係一直很曖昧。後來東窗事發,他們的關係被人發現,閒言碎語越來越多,終於有一天,女人的丈夫知道了這事,來找我朋友算賬。那天以後,我朋友就成了瘸子,而女人的丈夫也進了大牢。女人孤身一人去了加拿大,結果煤氣中毒,死了。那棟樓也因此失了一場火,一個小男孩的父母葬身火海。我想那個小男孩到死都不會知道自己變成孤兒的起因。其實真正的起因有誰知道呢?在我們所認為的起因之前,會不會有更悠遠、更古老的起因呢?兩年前,我那朋友告訴我,其實他和那女人原本就該成為夫妻的,怪就怪那個新加坡來的商人和之後的千差萬錯。我沒問具體的經過,知道了又如何?仍舊找不到起因。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這世上有成千上萬種關係,最最亙古不變的,恐怕就是因果關係了。

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郭龍我們在劫難逃(1-4)


  郭龍:我們在劫難逃(2)

  也許是船上的日子太過悠閒,竟讓我們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當我們猛然間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我們去找船長,他把我們帶到甲板上,指著大海問:“你們看看這片海有什麼不同。”我們面面相覷,不明究竟。船長平靜地說:“這片海和你們的窗戶一樣,也是有名字的,它的名字就叫做‘時間’,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時間的海上顛簸。時間的海里只有洪荒,沒有島,也沒有岸。上船的時候我跟你們說過,這次旅行可能永遠無法到達終點,然而船上的食物是有限的。從明天起,你們就要開始餓肚子了。”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家裡很窮,常常吃不飽飯,飢餓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記憶,也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恐懼。第二天,我發現碗中的食物果然少了一半,似乎還沒嚼出味來就吃完了,我說過我是一個沒什麼物質慾望的人嗎?但是那一刻,我卻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慾望瞬間膨脹了,儘管我在怨聲載道的人群裡依然沉默。

  餓了幾天後,我開始考慮用一些不大光明的方法。我發現盛飯的師傅不論碗大碗小都只盛一半,所以我最需要的是一隻大碗,可在這艘餐具統一分配的船上,找到一隻大碗難於登天,況且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一個來自北歐的中年人無意中得到一隻大碗,可以吃到比別人多一倍的食物,然而沒過幾天就被別人發現,憤怒的人群把他推下了船。往後的一段時間裡,不停有人莫名其妙地得到一隻大碗,也不停有人被活生生地推下船。直到有一天,我的桌子上也平白無故地多出一隻大碗來,才終於明白,原來一切都是盛飯師傅的陰謀!那隻大碗我沒用,偷偷地放在了別人的桌子上,結果那人當天就被推下了船。盛飯師傅和我都很清楚,如果自己想活得久一點,船上的人必須越少越好。不知過了多久,船上的人少了一半,大家又能吃飽飯了,大碗也隨之銷聲匿跡。剩下的人又恢復到了原先的生活狀態,我繼續慵懶,繼續淡泊。那一半人如果知道真相的話一定死不瞑目,這麼多條人命加起來竟然只值一隻大碗。

  順便說一下,還記得那幾個無故佔有印第安夫婦食物的美國佬嗎?他們都死了,被印第安夫婦用尖刀捅死的,而那對印第安夫婦則被人以殺人罪活生生地推下了船。

  經過這次動亂,很多人起了返回的念頭。大家央求船長改變航向。船長搖了搖頭,無奈地笑著說:“你們知不知道,這艘船從未啟動過,一直都是自己在開,我怎麼改變航向?”人們不信,因為每個人都很清楚,這世上絕不存在自己能夠航行的船。可船長反問:“你們有誰見過啟動時間的人?”人們沉默了。船長又說:“當初我跟你們講得很清楚了,上船以後便只能前進,無法回頭。如果你們真的想返回,只有自己跳下船,從這裡游回去。你們千萬別以為這裡離岸很遠,有些人遊一輩子都回不去,但有些人說不定只需要幾分鐘的時間。有誰想試試嗎?”

  “有誰想試試嗎?”這句話船長說了很多遍,但始終沒有人站出來。當時我想,如果是在上船前,船長說這次航行很凶險,有誰想試試嗎,站出來的人一定不少。不知為什麼,人們對待決定,似乎永遠比對待後悔有膽量。

  既然不能回頭,我們都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憶當初上船的初衷。大家聚在一起聊了起來,有些人的口述的確繪聲繪色,但更多的人只是無奈地搖搖頭,把初衷忘了個一乾二淨。我想起曾經在岸上的日子。我做事從來不需要初衷,似乎也沒什麼目的,可能也是因為我慵懶的本性吧?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如果非要給個原因的話,也只能是:我已經來到這個世界上了,所以只好活著。那時我經常問別人我是誰,久而久之,就精神分裂了,至少在別人的口中我是如此。我父母早亡,從小跟著叔叔,我連做夢都想再看一看爸媽的模樣。後來叔叔病逝,妻子也出車禍死了,我堅信自己是個非常悲劇的人,所以我要逃,逃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這或許就是我上船的初衷吧?


郭龍:我們在劫難逃(3)

  當晚我喝了很多酒,靈魂似乎也跟著酒精在身體裡燒著了。朦朧中我模模糊糊地想起,很久以前,在我們上船的時候,船長曾對我們說過,總有一天你們會疑惑自己為何身在這艘船上。所謂疑惑,是指忘記初衷呢,還是對當時的選擇感到後悔呢?酒勁上湧,我又糊塗了。

  第二天,我在甲板上遇見船長,聊了很久。我把我上船的初衷告訴他,問他還記得初衷的人會不會沒有疑惑。老船長笑呵呵地說,其實你原本就沒有初衷,人會做一件事,要麼因為必然,要麼因為選擇,初衷只不過是選擇極小一部分的含義,所以你的疑惑註定無法避免。有一天,當你發現自己不再有疑惑時,你便可以上岸了。我問他,我們的目的地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老船長聳聳肩,說正是你們來的地方。我趕忙問,那我豈不是要重新面對悲劇了。“你會覺得那是悲劇,正是因為你心裡還有疑惑。真正的悲劇是無聲無息的,甚至不會讓人覺得那是悲劇,而是理所當然。只有膚淺的悲劇才讓人落淚,讓人痛不欲生。”看著蒼茫的時間之海,老船長如是說。

  臨走時他還告訴我,不久後船會遇到一場大風暴,任何人都可能在風暴中喪生,你不必問我能否避免,時間之海上發生的一切都是註定的。

  我不得不開始考慮身後事。我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唯一牽掛的,或許就是某個曾經幫助過我的人。我把寫好的遺囑裝進漂流瓶,然後從船上扔了下去。不知時間之海上的漂流瓶會不會有人拾到。

  收到這隻漂流瓶千萬不要驚訝,感謝仁慈溫厚的時間把它帶到你的身邊。也許我就快死了,這一輩子我從未富有過,所以沒什麼財富能留給你,我只想對你說一聲:感謝你曾經那樣無私地幫助過我。

  這幾年我一直都住在一艘船上,而這艘船迷失在時間之海里,或許永遠也走不出去。你一定會覺得不可思議,一個人在一艘船上呆幾年,不會發瘋嗎?其實,地球本身也是一艘船,只不過略微大一點而已。從大船跳到小船,自然會覺得氣悶,覺得生活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太多。而如果一個人本就出生在小船上,並且在那裡過完一生,他一定認為小船就是整個世界。在我們所居住的大船之外,有沒有更大的船呢?誰都無法斷言。更何況,即使在這艘大船上,我們真正能夠抵達的地方也是極少的。千萬別嘲笑井底之蛙,因為我們都是。

  今天和船長聊了很多,他是個無法琢磨的人。他似乎什麼都知道,關於未來,關於玄機。他跟我說了什麼叫做真正的悲劇,我實在無法理解。你可以把他當成哲人,也可以把他當成瘋子。如果有一天你見到一個老到可以讓人忽略他年齡的伯伯,最好敬而遠之。人如果想活得輕鬆點,最好不要知道太多東西。

  船上的生活很古怪,但也可以說很正常。在這裡,你可以看到很多想都不敢想的奇觀,而且每天絕對會有新鮮事發生,彷彿世界上所有的驚奇與偶然全部聚集在此。每一種膚色,每一個種族,每一個歷史文化背景的人都有……唉,怎麼跟你說呢?真是一言難盡!但是,如果哪一天你有機會乘坐這艘船,千萬千萬別上來。這是過來人對你的忠告!

  其實我本不該給你什麼忠告的,因為我很清楚,到時你一定會上船,就像你無法拒絕你的出世一樣。近幾天我發現了一個道理:人們對待決定,似乎永遠比對待後悔有膽量。好自為之吧。

  好像還有很多話要說,但實在理不出頭緒來,就跟你說最後一句話吧。在這船上過了幾年,我似乎明白了某個道理,可我無法將它清楚地向你表述。我只能告訴你無比朦朧的兩個字:侷限。

  一週後,大風暴如約而至。

  我親眼看見堅固的船桅像魚刺一樣被龍捲風輕易折斷,船身也終於在巨浪一次接一次的撞擊後支離破碎……這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終結!時間之海沒有偏心眼地吞沒沒落文明而留下發達文明,也沒有對最具優越性的共產主義社會網開一面。任何歷史,任何文化,任何人在這場終結面前都沒有分別。


郭龍:我們在劫難逃(4)

  我落水不久便昏死過去。而當我醒來時,已經站在當初上船的地方了。周圍的一切沒發生絲毫變化,唯一不同的,就是我比那個時候老了。

  船長走過來跟我握手。“歡迎來到真實的世界。”

  “你是說我已經到達目的地了?”

  “是的,年輕人。”

  “可是,我仍然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心中還有疑惑的人,怎麼能夠上岸?”

  “你已經沒有疑惑了,只不過是你自己沒有覺察而已。即使有,也不必再問。還記得上船前我跟你說過的話嗎?一切皆因選擇。”

  “選擇?可是我並沒有做出什麼選擇……”

  “你已經選擇了。事實上,你可以站在這裡而沒被淹死,正是因為你的選擇。再見了,年輕人,我還要去接下一批乘客呢。前程保重。”

  船長走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而我也毫無懸念地重新融入這個社會,乏味的工作、苛刻的老闆、不停漲價的商品、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我想我再也無法慵懶了。有時走在路上,會突然覺得自己並沒有回來,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乘坐過那艘不可思議的船。挺像莊周夢蝶的。至於到底誰是莊周誰是蝴蝶,還有誰在乎呢?晚上,我總是無法自抑地想起那個漂流瓶。其實我一直很想知道,那個漂流瓶到底漂到了什麼地方。

  我的故事說完了,很奇怪吧!其實這只不過是一個傳說。你相信傳說嗎?在我們周圍,在某個遠方、某個我們無法抵達的角落,每時每刻都有傳說誕生,都有傳說變成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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