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李超冷(1-5)

李超:冷(1)

  舞池已經空落,音樂戛然而止,空氣中只有微微凜冽的冷,撲打在臉上,感覺刺痛。睜不開眼。

  她在他的注視中,緩緩披上外套,將雙手伸入袖口。鎮定自若。她並沒有表明她有逃離的想法,沒有徵兆,他也沒有察覺。然後,她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彷彿告別,掉過頭,如一隻動作呆板而又優雅的小鹿,在一瞬間,迅速慌張地跑出舞廳,穿越一段五光十色投在地板上明滅虛無的光影,步伐趔趄。

  城市已經開始下雪,白茫茫一片,厚實而乾澀的雪花,鋪陳在腳面。彷彿一塊潔淨地毯。可以在上面奔跑。肆意跳躍,肆無忌憚,她拎著包,衝出燈光迷離的煙地,逃離一般。她要一個人遠走高飛,無拘無束。她跳著,跑著,胸腔吸入一陣沁人寒冷的空氣,第一口吸入這樣冰冷的空氣,還不能適應,睜不開眼。她撥出白色的霧氣,凝結在眼前,視野裡一片潔淨,無邊無際,雪花飄進她敞開的領口,很快消融,面板瞬間感受到水覆蓋,鋪天蓋地的氣勢洶湧,一小塊,一小塊的硬結。

  城市是白的,路面是白的,高樓大廈也是白色。北風呼嘯而過的樹木也只是刺目的蒼白,四周沒有聲音,寂靜如同海洋。滿世界的蒼白蒼老滄桑。枯萎的樹枝,滿地枝丫,一地狼藉。顯得既隨意又無辜。還來不及生長,便迅速凋謝的花朵。花蕾埋在雪地裡,露出夭折的枯萎花瓣。

  她本來以為,他會在身後叫住她,讓她不要走。會奔跑。跟在她身後,張開雙手,像一隻羽翼豐滿的鳥,和她一起穿越一個又一個燈火闌珊的街口。穿越一個又一個意興闌珊的夜歸人。跟隨她遠走高飛。離開喧擾,離開叫囂。心意執著。或者追出來,在她身後,用盡全力叫喊,喊著,別走,別走。那樣也許她會留下來,轉過身,投懷送抱,倒在他的懷中,承認自己懦弱,還會哭泣。然而,一切都只是她的自以為是,一切都是假象,是她的幻覺。她以為會發生,卻並沒有發生的事。

  在路面上跑,胸腔撥出的霧氣,暖洋洋地打在面前,遮擋住視線。腦海中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只有大腦控制著雙腿,發出簡單直接的指示,跑,不停地跑。

  人群,面無表情,行色匆忙的螻蟻,從身邊快速劃過。高樓大廈,不斷髮出尖叫的汽車,樹木,洋洋灑灑的雪花,在寂靜中,離她那麼遠,是誰被拋棄?是她的步伐太過快速,還是他們太過匆忙,他們稍縱即逝,如此唐突。她跳動的大腦,沒有給出回答。雙腿依舊運動著,肌肉鮮活,生機勃勃,呼吸急促,要跌碎一般的衝撞感。後來她終於忍受不住,蹲下來嘔吐。她站在街邊,一棵也許即將就要死去的光禿樹木下,不可控制地嘔吐。身體前傾,披頭散髮,脖子不斷感受雪水融化,滲透,毫無氣力。她沒有力氣站起來,扶著樹木,只是短暫的蹲著,不去看嘔吐物,彆著臉。但她站不起來,快速的奔跑,讓她原本麻木的神經忽然運動,沒有過度。垂死掙扎到生機勃勃,畢竟需要一段適應過程,她顯然沒有準備,跳過那段不能忽略的過程,直接抵達,帶來的結果,只能是這樣。

  她沒有看嘔吐物,而是看著雪,目光自上而下,延展出去,順著雪路,一路掃射。

  月光慘白,或者暗淡,沒有云,讓人感覺它虛弱無力,卻充滿霸氣,這霸道的月光,在一個瞬間,閃耀進她的視線,在她的瞳孔,留下一個圓形光圈,非常明亮。她並未察覺到光線的到來,瞳孔只感一陣刺痛,繼而柔和舒緩,彷彿觸摸了一面冰冷湖水,波光瀲灩,初摸刺骨,習慣後,也不過如此。

  她不知自己要去哪,要幹什麼,腦中該死的空白,讓她懊惱,甚至怨恨。也許可以什麼都不想,也許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坐在雪地上,靠著那棵樹,站不起來也沒有關係。但是,她太冷,一身潮溼的汗水,在並不暖和的外套下,慢慢被冬天的寒氣侵蝕。她想要走,儘管這裡寧靜美好。是她想要的美好和諧。但是一定要走,否則人會僵硬,最後變成雪人。一個真真正正的雪人。

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李超冷(1-5)



  李超:冷(2)

  她為自己腦中閃過的形象,感到好笑。一尊冷冰冰的雪人,一個活生生儘管是虛弱的女人,在大街上,眼睜睜被冬天吞沒,四周的人沒有一個前來伸手幫助,所有人眼睜睜看著一個活生生但虛弱需要幫助的女人,漸漸由痛苦轉為安靜,帶著死亡氣息的安靜,倒不如說是死寂。面目表情開始僵硬,以一種沒有變化的姿態凝固,眉毛結了霜,臉上蓋著雪,外套變成多此一舉的產物,可要可不要。雙手垂擺,一開始還哆哆嗦嗦地顫抖,因為寒冷。後來也不抖了,安靜了。包也不要了,橫陳在手邊,被遺棄的物品,可以留給街上任何一個人,隨便誰。不會有誰過來詢問它的下落,它多此一舉,它可有可無,它無關緊要。

  一個乞丐來了,或是看上去像是一個乞丐的男人。在冬天穿夏天的衣服,還是短袖,衣服皺且破損,圓形的領口處有一些小而顯眼的破洞,北斗星一樣連線蜿蜒。黑色棉布,單薄的可憐。一條牛仔褲,深藍,看上去既新又髒,一定多年沒洗,散發出一陣潮溼發黴的氣味,那氣味讓她再一次不可抑制地嘔吐,扶著樹木,幾乎將內臟傾倒而出。

  那個男人靠著樹的另一端,也坐了下來。頭髮凌亂,蓬頭垢面,看不清面容。一定也是邋遢。他的頭髮很長,長過脖子,比她的頭髮還要長,簡直不是人類,是野獸。她沒有帶著任何防備地打探他,注意他,這個時刻,一點也沒,但也不帶善意或者窺探交流,依舊只是想快點離開。她沒有防備,也只是在這個時候,以前以後,每當她遇見身形邋遢,毫無顧忌形象的男性,她總是帶有警醒,懷疑他們靠近自己的目的是否單純,動機是否良好,多數都是不好的。但現在,她沒有任何精力去想,去思考,去觀察那個男人。如果他要拿她的包,從裡面掏出所有錢,也沒有任何關係,她不會尖叫或者和他扭打,扇他耳光,求救,也不會報警,沒有關係。只要別將她的身份證拿走就行,她擁有的最貴重的也只有她的身份證,她存在過的最好證明。她還在嘔吐,非常劇烈,肩膀不自知地顫抖,無法控制。男人靠近了,似乎是走了過來,小心翼翼,站在她身邊,他以為她沒有察覺。她用餘光瞥見他,也沒有多想,一隻手扶著樹,支撐著身子,一隻手將包推在他腳下。她心裡念,拿著錢就快點走,別再出現。快滾吧。越快越好。

  男人蹲下身來,看著她陷入窘境,發了一會呆。她簡直可以想象到他的得意。他看著她的狼狽,還在竊笑。

  她一定要打他,一定要尖叫著嘶吼,她怒不可遏,要揮手扇他的耳光。儘管在之前,她並無此意,也沒有憤怒。但現在又不同,情況變了。她從小就不能忍受被人當成笑話觀看。內心有羞恥之心,感覺被他觸犯。

  這個時候,男人緩緩伸出手,略有猶疑,在空中停留了一會。思考著什麼。然後做出很大決心一樣,一下一下,輕而有力地拍打她的背,一開始還有緊張,後來逐漸有了節奏。他拍她的背,起伏不定地背。動作非常溫柔。

  他的撫慰,讓她很快平靜下來。停止嘔吐後,她轉過身,面色蒼白,依舊是沒有氣力,坐在樹木的邊上,蜷縮著身體,仍然需要它的支撐。她沒有料想到,他會來幫助安慰他,而且安慰她的人竟然會是她平日裡最厭惡的乞丐或者流氓,精神病患者。身邊有那麼多經過的路人,他們衣著光鮮,步伐匆忙,那些與她平日裡親近,並視為同類的人,沒有一個來幫助安撫她,甚至連一句詢問或者觀看都沒有,她拿出自己的羞恥之心,忍受被觸犯的情感底線,都換不來一個停留的眼神。

  她哭了,掩著臉。斷斷續續。她的怒氣沒有了,嘔吐感也沒有了,哭泣彷彿拯救了她,讓她稍稍有了一些力氣。她又不知要做什麼,內心從未有過的淒涼,感覺孤獨。比去死還要孤獨。她無知,被遺棄,想走又走不動。像一朵衰敗的花朵,硬生生地被大雪埋沒,等待死亡。

  男人坐在她身邊,沒有說話,背對著她,把肩膀放在她面前,也許在示意她可以依靠,但她沒有。一層厚實的雪,被他的體溫燒灼,發出輕微的聲響,彷彿被日光炙烤一般,讓人無能為力。




  李超:冷(3)

  他沒有看她,目光不知道落在哪,也沒有安慰她。他讓她哭。他們身後,面前,頭頂,依舊是瓢潑大雪,漫無邊際,月光夾雜,清冷幽暗,密密麻麻地籠罩著兩個穿著都不保暖,隨時會凍死的一男一女身上。依舊一片死寂,他們都聽不見聲音。連視線都模糊起來。

  他說:“我在等一個人。你也許會覺得我是個乞丐或者瘋子,是嗎?”

  她擦著眼淚問:“你在等誰?”她不想說出,“是的,我覺得你這樣的裝束,不是瘋子就是乞丐,或者流氓,社會地層的敗類渣滓。”

  他沒有回答,等她哭完。她漸漸在沉默中,哭泣。後來累了,眼淚沒了。她放下雙手,露出緋紅的臉頰,那裡因為哭,反而加快了血液流動,現在身上感覺暖和了一點,也不那麼冷。

  他說:“每年冬天我都來,只在晚上,坐在這裡。”

  她說:“一直穿這件衣服嗎?不冷嗎?”

  他說:“一直是這件衣服,我等了好多年,每年冬天城市都會下雪,鵝毛大雪,天寒地凍。那麼冷的天氣,我以為自己會死。每一次又都安然無恙。也許就是因為等,心中有了期盼,希望看見等待換回的結果,才讓我一次次在雪地中活下來,也感覺不到冷了。”

  她抬頭,看了眼,夜幕中落下的白色雪花。月光鋪成一條路,沒有星辰。

  然後她低下頭。她說:“我小時候,一直被當成嘲笑和漫罵的物件,誰都蔑視我的存在,對我白眼。把我當成外星生物。他們觀看我,像是在看一隻闖入人類生活的大猩猩,驚奇,驚訝,好奇,懼怕。面對周遭的灼熱目光,不知所措的野獸,徒勞的奔逃,始終被關注和追蹤,以為逃進森林就能獲得安全和自由,其實,根本是無知無覺。他們一邊看熱鬧似的圍觀我,一邊帶有戒備之心對我抱有惡意。”

  他說:“我等了好多年,等了好久,久到已經忘記時間,那麼虔誠。但有時,比如現在,我忽然又不知道我到底是在等什麼?等著誰?等一個結果塵埃落定,還是等一個人出現。我總是會有這樣的想法,在一些特定的時刻,比如現在。我茫然沒有頭緒。”

  他的聲音一再低下去,彷彿自卑。表情一定痛苦不堪。她沒有看見他扭曲的臉,否則,又會哭泣。

  “我的母親遭遇姦殺,我親眼目睹歹徒對母親施暴,但是我無能為力。無能為力。我那時才十歲,你能指望一個十歲的女孩對窮凶極惡的罪犯做些什麼呢。我努力過了,我嘗試過救援,求助,在屋外屏氣,儘量輕聲尋求路人的幫助,我喊過了,儘管不那麼響亮,汗流浹背,我抓著路人的衣服,懇求他們報警,或者進入房間,走近那間罪惡的房間,靠近也行。但沒有人相信一個孩子的話,或者他們相信了,但不敢走近。我的手被他們用力掰開,他們非常粗魯無禮,還對我白眼,認為我是個瘋子。我的手被弄得很疼。”

  她原本是在說著這樣的話,好像是在對自己進行辯護。又低下頭,聲音激動起來,帶著不可控制的悲傷。

  她說:“我很後悔,懊悔。恨不得殺死自己。如果當時我能衝進去,拿一塊磚頭,朝他的腦門砸過去去,也許母親就不會死。我是罪人,永遠不會被寬恕。好了,很好,我得到了報應。我被人們嘲笑謾罵,侮辱輕視。永無止境。他們都知道我是罪人,受人詛咒。應該去死。”她的肩膀劇烈抖動,情緒得不到安撫,只能再一次崩潰。掩著臉。她被又一次孤立,孤立在回憶之門。沒人伸出援手。她將獨自死在回憶裡。她的身體微微瑟縮,察覺到寒冷,感覺無助。身上落滿潔淨乾燥的雪花,厚厚的一層,鋪在她不可控制的抖動著的肩膀,大腿,腳,鞋面和手指。晶瑩剔透。

  “我進了精神病醫院,在那裡進行強迫治療。吃藥打針,沒完沒了。那些藥被護士強迫灌進我的嘴巴,讓藥片在我的胃中消化分解。那些白色小藥片,越吃只會越恍惚,恍惚到連一切都不會再察覺,有沒有吃過午飯,去了幾次廁所,這些問題都被我忽略,甚至遺忘。我的大腦前所未有的遲鈍,這和精神崩潰沒有任何差別,就是瘋子,在我看來。”他說。




  李超:冷(4)

  “我進入寄宿高中,生活看似安穩,進入一個穩定期實則動盪不安,充滿宿命的絕望氣團中。那所學校有一扇鐵製雕花大門,高而寬闊。雕刻著攀爬姿態的藤蔓,花朵,揮動翅膀的丘位元,還有被分割的太陽。我時常倚靠在它身上,沒有原因。靠在那裡,看著陽光照耀的大地,我的心就會有希望湧現。不再寒冷。這種感覺很奇特。我在那裡遇見一個男人,他來探訪這所學校,他大我20歲。我有了第一個孩子,是他的,那年我十六歲。”十六歲本來可以擁有的一切歡聲笑語,天真無邪,我都沒有得到。我的青春歲月,只有無盡的痛苦,被人孤立,孤獨致死。我缺失殘破的青春,得不到完滿。這一小塊破損,也正因為無法得到,終將讓我遺憾終生。我終生都是一個殘缺的人,不被祝福,受人詛咒。

  兩個人的對話,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各自訴說各自的事,模模糊糊,毫無關聯。但都充滿絕望。他們依舊如此任性進行著訴說,誰都聽不見對方的聲音,又都聽得真真切切,刻骨銘心。

  然後他哭,掩面。站在雪地上,動作快速。又笑又哭。揮舞著雙手,在月光下,試圖抓住那些最終消融的雪花,徒勞無功。奔跑。尖叫。張開雙手。像一個天真的孩子。或者是一隻受到驚嚇的小鹿。

  “我愛的人死了,我在等他,孩子流產,被水沖走。我在廁所中看見自己倉皇的模樣,伸手去撈孩子,試圖撫摸他早已停止的心跳。就跟我死去的母親一樣,跟當年我站門外,無能為力,受人唾罵一樣。我虛弱無力,感到孤獨。又被孤立。我其實內心分明,知道沒有結果。一切都是捕風。但依然還是想留住他。留住軀體也好,我就不會孤身一人,不會像現在一樣孤獨。後來我暈厥,耗費太大體力,被清掃廁所的阿姨送進醫院。我一直記得她的臉,樸實乾淨的面容,粗糙的五官,但特別美,比任何一個外表亮麗的美女好看數十倍。她是第一個幫助我的人。”

  他回過頭來看她,聽見她的敘述之後。他撩開自己的長髮,露出面容。他的臉沒有她想象中可怖猙獰,相反,他的面容非常乾淨,面板白皙,五官精緻,目光深邃,充滿憂鬱。

  他停止了跳躍,停止了瘋癲。他看著她。他又蹲下來,渾身發抖,靠近她,在她身邊依偎。互相取暖。像個孩子在不斷向母親索取著愛。她在他的依偎中變成了他的母親,施愛於他。他的目光清澈,長長的睫毛被月光晾晒,微微卷曲。一片陰影落在他的瞳孔中,遮擋了他的視線。他睜著眼,又慢慢閉上,似乎是在思考,非常迷人。後來,他又哭了。

  她此刻有了些力氣,也不那麼冷,大腦開始轉動,不再是一片空白。可能是習慣了。她總是很快能適應寒冷,對冷有天生的抵抗能力。渾身有了力量,雙手有了知覺,但她並沒有立刻推開他。而是讓他靠在她的肩膀上哭泣。讓他他哭完,讓他把一生的眼淚一次揮灑乾淨。她伸出手在包裡翻出一根菸點燃。側過身,去看縹緲輕盈的月光。

  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打算再問下去。他們的談話到此為止。她抽完煙,準備起身離開。她想著。下了很大的決定。她將離開這棵即將死去的樹,離開這個哭泣的男人。他們的交錯相遇,只在一瞬間發生,也只在這一瞬間,他們相依為命,互相依靠。這之後,她是她,他是他。他們要走回各自的生活,不管生活充滿多少陰霾和孤獨,日子能否繼續下去,一切都只能獨自面對與承擔,誰也幫不了誰。

  她摁滅煙,將菸頭狠狠埋進雪中。起身,拍打幹淨身上的堆砌的雪花。拾起地上的包。

  有些困難地讓雙腳有了行動的能力,因為冰凍太久,肌肉好似沉睡一般,血液都凝固僵硬。她站起身,大口呼吸,她撥出的氣依舊是白色的,證明她還活著,並沒有死。身後的嘔吐物也沒了,消失了,或者說被大雪再一次覆蓋。彷彿從沒有過一般。

  她要停止這場對話,立刻停止,必須,非常迫切。然後,她要逃。拔腿就跑,跑得越遠越好。她只要跑,不要其他。然而這次的跑和先前的跑在某種意義上,又不相同。先前的跑是有希望的,內心愉悅的,這次的跑,只有絕望和冷。先前想要遠走高飛的少女,張開雙手,以為自己在飛翔。先前她是帶有悲憫之心的,又存在希望,相信能夠遠離俗世,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而現在,她想逃,不是為了遠走高飛,只是為了離開這個男人,遠離他,她不想再看見他一眼,聽見他說一句話。



  李超:冷(5)

  她拔腿準備逃,他蹲著身,幾乎是癱軟在地上,沒有力氣站起來。掩著面。斷斷續續地哭。時而悲愴,時而輕微。看不見臉。黑色的棉短袖,從袖口處露出兩截黑而結實的臂膀,那裡也落了滿雪,也變了色,變成蒼白無力的一張紙,輕輕一撕,便能撕毀。毫無抵抗命運的能力。牛仔褲也依舊是深藍色的,散發著黴味。讓人暈眩衰弱。他的無能為力,讓人心生苦楚。他的聲音順著空氣的流動,一字一句地砸在她的耳朵中,異常清晰。她還沒有來得及跑。就聽見他的話。清清楚楚,沒有掩飾。

  他說:“我不知道在等什麼,你知道你在等待什麼嗎?我們難道是在等待一種救贖?等待被人強硬地帶著不容否定的姿態,拉出那段黑暗幽閉的軌道?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那麼。我到底是在等著一個人,還是在等一種新的生活……”

  她幾乎是迅速地,大聲制止了他的說話:“閉嘴,你不要再說下去了。”她其實內心早已知曉,她知道他在等他的愛人,他死去的愛人,他們一定在冬天分別,她死了,而且就死在這裡,死在她的腳下,被茫茫大雪覆蓋的這一小塊土地上。她想象到那個女人絕望的姿態,伸出鮮血淋漓的雙手想要援助,喉嚨發不出聲音,也聽不見,但她一定想活著,活下去。那麼強烈的求生欲。但是都是徒勞,不會實現的夢。她還是死了,被上帝帶走,或者進入地獄輪迴。這是命定,誰都改變不了。他無法接受事實,所以每個冬天他都穿著當天的衣服,來這裡看她。等待她,等待一個永遠不可能出現的人出現,等待一個永遠不可能結束的生活結束。

  她大叫起來,並且哭泣,她又哭了,聲音嘶啞:“我知道她死了,她死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然後她跑了,一瞬間跑出了男人的視野。大雪紛紛揚揚撲打在臉上,感覺疼痛。無法睜開雙眼。只有自己的心跳,劇烈的迴盪在耳邊,如此清晰,像是童年站在門外,親眼目睹母親死去,聽見母親歇斯底里的叫喊,站在那條迂迴幽閉的小巷裡,耳朵、記憶、生命中無法消除的聲音,現在又被迫回來。北風呼嘯,吹起一陣陣冰刀,刮破她的臉。她的臉滲出一絲鮮紅的血,內心絕望無比。她最後一點殘存的希望都沒有了,都被現實的呼嘯撲滅,她的內心又一次痛得無以復加,不斷落下滾燙的淚。她是個殘疾人、精神病、流氓敗類,社會渣滓。她被人唾罵、詛咒、瞧不起、冷落、白眼。受盡一切折磨。然後,她又重生,又回到當年,她又是那個小小女孩,張著佈滿血絲,惶恐無措的眼,無助地徘徊在記憶之門,找不到出路。小而單薄的身影最終會被現實洪流掩埋吞沒。沒人記得她。

  她在劇烈的奔跑中,倉皇的逃離中,胸腔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不是孤獨,不是痛苦,不是焦灼,也不是無助。是冷。徹骨的寒冷。紮紮實實的冰冷。比死還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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