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郭龍彩蝶翩躚(1-4)

郭龍:彩蝶翩躚(1)

  不知為何,有些時候我會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活在夢裡,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變得分外易碎,拿捏不得。彩蝶剛死的時候,我以為這種感覺會隨著時間的流逝無疾而終。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身陷其中無法自拔,而且有越陷越深的趨勢,就像吸毒者甘之如飴地用毒品蠶食自己的生命……

  長年累月地做夢讓我明白,遇上某個人是因為自己的命欠這個世界一份債,這份債給了你無比明晰的人生態度,明晰到需要你用一生的時間去償還。

  彩蝶小我一歲,是我家的鄰居。我們同其他村民一樣面山而居,祖輩父輩都是靠鋤頭養活自己的農民。

  彩蝶特喜歡蝴蝶,每次看見都會非常興奮,又蹦又跳地拍著手掌,臉上的笑容燦爛如盛放的山茶,清新且爽朗,不留一絲煩惱侵佔的餘地。隔山有一片花海,東風才吹了幾下,數不盡的蝴蝶就爭先恐後地在那裡嬉戲。十歲以前的彩蝶時常纏著讓我帶她去看蝴蝶。她一跌進花海就彷彿一抹兒春光融入自然,讓你分不清在你眼前快樂歡笑縱情跑的是一個女孩,還是一個誤落凡塵、不食人間煙火的蝴蝶仙子。而我總習慣微笑著看她把新編好的大花環戴在頭上,然後對蝴蝶奮力地叫喊:“帶我一起飛吧”。當時我總想找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她與蝴蝶嬉戲花間的模樣,但字窮墨盡的現狀早就決定了徒勞無功的結果,所以淡淡的懊惱與自責總會在我看見彩蝶時縈繞心頭。

  記得有一次,彩蝶奔跑時扭傷了腳踝,行走不方便,眼看天快黑了,我就揹著她回家。她伏在我背上一動也不動,乖乖的,最後竟然睡著了,側臉貼著我的頸項,均勻和緩的呼吸撫摸著我的胸膛。後來天黑了,我看見夜色中冷冷清清的月亮,縱橫如鬼手的樹枝和站在樹上緊盯著我們的貓頭鷹,兩隻眼睛像兩盞燈籠閃著詭異的光,經過墳地時甚至還看見撲閃撲閃的鬼火。年幼的我被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可一旦感受到彩蝶身體的重量,想到睡著的她不用陪自己擔驚受怕時,心裡就有一點點溫暖

  彩蝶自然是有姓的,可我卻故意把她的姓遺忘了,因為我實在不想把彩蝶和她爸牽扯在一起。真不知如此狠毒的男人怎麼會生出如此善良的女兒!

  聽村裡的老人說,彩蝶出世那會兒,她爸見是個女娃,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六年後,他不惜被政府罰款,逼著老婆要了二胎,沒想到老婆難產,連手術檯都沒下來,生出來的仍然是個女兒。打那以後,他的眼神就變得很冷漠,是一種死氣沉沉的波瀾不驚,臉上也像結了一層霜,朦朦朧朧的,什麼都看不清楚。

  彩蝶的妹妹名叫彩雲,和她姐姐一樣漂亮。

  彩蝶她爸去城裡打工,也就過年的時候回來一次。父親不在,繁重的農活和瑣屑的家務,一個弱怯怯的小姑娘無論如何承擔不了,更何況還有一個年幼的妹妹需要照顧。爸媽看彩蝶吃苦都很心疼,平日裡也就有意地幫助她們,姐妹兩時不時地也會在我家住上幾天,時間長了我便覺得她們也是和我骨肉相連的親人,而給了她們一半生命的男人反倒成了一年露一次臉的過客。

  那一年,彩蝶約十二三歲,回家過春節的彩蝶她爸臉上竟鬼使神差地露出笑意,沒人知道是什麼魔法使那張被歲月磨蝕到面目全非、有著淡漠的眼睛和觸目驚心的皺紋的臉變得容光煥發。人們對此有很多猜測,多數人說他賺了大錢,但不論猜測如何,末了總會由衷地說:“彩蝶這丫頭今後不用受苦了。”

  我也打心眼裡替彩蝶高興,心想彩蝶的會心一笑肯定像從龜裂的土地中鑽出來的綠葉一樣灼灼其華,熠熠閃光。然而我看見的彩蝶一直眉峰緊蹙,稚嫩的臉上深深刻著與年齡不符的滄桑與沉鬱。我忍不住問她,你爸賺了大錢,你怎麼老是不開心呢?她淡淡地說哪有,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不知這個“哪有”是指“賺了大錢”還是“不開心”。望著她瘦小的背影,我心底突然升起一股驚慌,就像我眼睜睜地看著彩蝶漸漸沒入黑暗,卻不知道怎麼拉住她。

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郭龍彩蝶翩躚(1-4)



  郭龍:彩蝶翩躚(2)

  我又揹著大人問彩雲,結果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睜著清澈的大眼睛出神地看著我。恍惚中我記起,以前彩蝶的眼睛也是這樣清澈,可以在裡面看見碧藍如洗的天空,歡騰向前的溪流,還有在草地上安詳吃草的潔白的羊群……是什麼讓彩蝶的眼睛變得這樣灰淡與複雜呢?

  彩蝶有兩年沒纏著我帶她去看蝴蝶了,僅僅是因為長大的緣故嗎?

  年三十那天,罡風北渡,天下起鵝毛大雪,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當時天地間碎玉流銀的美景。傍晚,爸媽讓我跑到彩蝶家喊他們父女來我家過年,可她家的門卻鎖著。透過枯黃的玻璃,我看見屋中的陳設還是一如既往的破舊,板床斜鋪,杯碗凌亂,幾件洗得發白的冬衣掛在大梁上,病懨懨的,沒有半點生機,也看不出半點“賺大錢”的影子。我如實地跟爸媽說了,他們只是說大概出去了,並沒有在意,繼續為晚上的祭神和年夜飯忙活。

  我們村有個習俗,三十晚上吃飯前要虔誠地向神明禱告,乞求賜福,新的一年才能風調順,豐衣足食。彩蝶她爸就在這個時候敲響我家的大門,一聲聲急促而短暫,像鏗鏘而落的鼓點扣人心絃。我媽跑過去開門,彩蝶她爸張口就問你們看見我女兒沒?我爸臉色立刻就變了,身體一縱閃到門口,雙手擒住彩蝶她爸的肩膀,邊晃邊問怎麼了怎麼了。彩蝶她爸說下午我去鎮上買東西,回來後她們就不見了,你說這兩個丫頭跑到哪了呢……我爸聽完,二話不說就衝出門去,彩蝶她爸腳步一個趔趄,竟被我爸擠倒在地。我媽和我挨家挨戶地喊人,大夥一聽失蹤的彩蝶姐妹,祭神的香燭一丟就跑了出來。兩個小丫頭不見了,能讓頗有迷信色彩的村民顧不上祭拜神明,她們在每個人的心中是否比來年的五穀豐登還要重要?

  “彩蝶--彩雲--”人們的嘶聲呼喊夾雜著北風的咆哮迴盪在沉寂的山林間,一遍遍撞擊我的耳膜,震動我心絃。暮色已至,零落的昏鴉也歸巢了,天地間轉眼一片漆黑,人們分散開來,各自的喊聲漸漸變得虛無與渺遠,只有枯枝不時地搖晃幾下,發出陣陣低吟,像樹木喑啞的哭泣。

  然而在大家奮力呼喊時,本應最最著急的彩蝶她爸卻只是痴痴地跟在我們一家三口的後面,有一搭沒一搭地喊著,聲音乾癟。我爸漸漸覺察到異樣,驀地回頭,緊盯著彩蝶她爸的眼睛說:“你說兩個丫頭不知跑到哪兒了?”彩蝶她爸木訥地點點頭,還想說些什麼卻突然被我爸斬釘截鐵的聲音打斷:“不可能!我是看著她們長大的,她們都是懂事的好孩子,絕對不會亂跑!”彩蝶她爸傻愣愣地看著我爸寫滿焦急的臉龐,無措的表情一直持續到終於咚的一聲在我爸面前跪下,用近似困獸的聲音號啕道:“救救她們,求求你救救她們……”

  彩蝶她爸說他在城裡認識了一個女人,後來女人懷了他的骨頭,是個男孩。女人想做掉孩子,他死活不肯,還央求著要娶她。女人說嫁你可以,只要沒有那兩個臭丫頭。他問女人你想怎麼辦,女人沒有說話,眼中閃過一絲惡毒,他也就明白了女人的意思。

  彩蝶她爸說在此之前他已經動過一次手。當天,他給兩個女兒做蛋炒飯,在飯裡下了老鼠藥後就藉故出門,失魂落魄地遊蕩了一下午。晚上回到家,在屋外聽見彩雲邊抽噎邊叫姐姐,心想莫非彩蝶貪吃,把姐妹倆的飯全吃了?可是開啟門一看,兩個女兒竟然都安然無恙。彩蝶笑吟吟地把他拉進屋,說咱家窮,好不容易做一次蛋炒飯,應該和爸爸一起吃,更何況,今天還是爸爸的生日呢,爸爸忘了吧!他的心終於軟了,在女兒扒飯的一瞬間奪過碗,連碗帶飯摔了個稀巴爛,又狠狠地踩上幾腳,不停地說這飯涼了這飯涼了,然後在女兒驚詫的目光中點燃灶火,淚水滴入滾燙的油鍋,滋啦滋啦地響。

  彩蝶她爸還說,後來他又去央求女人留下自己的女兒,可女人理也不理,哭鬧了兩個時辰後摔門而出。他思前想後,最後還是決定再下一次毒手。今天下午,他給女兒餵了安眠藥,藉故把她們帶到深山裡的一個地方,等她們睡著了又脫去她們的棉衣,然後自己回來了。他喊人找女兒,一半因為自己良心發現,一半因為想借此洗清嫌疑。




  郭龍:彩蝶翩躚(3)

  我爸掄起拳頭,朝彩蝶她爸劈頭蓋臉地砸過去,一拳就打得他滿臉鼻血。我媽趕緊拉住近乎瘋狂的丈夫,說救孩子要緊。我爸一把將倒在地上的彩蝶她爸提起來,怒不可遏地吼道:“帶路!”待彩蝶她爸摸黑將我們帶到遺棄女兒的地方時,哪裡還能見到姐妹倆的身影?沿路遇到不少村民,爸媽順帶將他們都喊了過來,這會兒沒看見彩蝶和彩雲,大夥兒臉現憂色,沉重得像暴雨前天空中石灰岩一般的陰雲。

  “這山裡好像有……會不會有……不會有狼吧?”不知誰嘀咕了一句。

  我心裡急如火燎,深吸一口氣才知早已淚流滿面,刺骨的冷風吹在潮溼的臉上,鑽心的疼。

  我媽也悚然一驚,對我說我先帶你回家吧,可我死活不願意。

  彩蝶她爸雙腿一軟跪了下去,嘴裡喃喃地說:“女兒……女兒……”當時就有人喝罵道:“什麼女兒!她們沒有你這樣的爹!”

  “大家繼續分頭找!”轉眼間人群又散開了,只剩下彩蝶她爸木木地跪在原地,嘴裡喃喃地低喚比夢囈還要含糊不清。

  最後是我在蝴蝶山坡找到了彩蝶和她的妹妹。彩蝶的背靠在一根枯樹幹上,身上只穿著襯衣和襯褲,無情的大雪落滿她單薄的身體,正一絲絲地吞噬她生命的氣息。她的手臂緊緊地攏著,背深深地彎著,似乎想用自己的身體為蜷縮在懷裡的妹妹搭建一間遮風擋雪的屋子。彩雲也和她姐姐一樣,早凍僵了,一張小臉沒有半點血色,唯一不同的是她身上穿了好幾件衣服,而且有一半不合身……

  沒過多久,大人們都聚到了這裡,一個個顧不上驚訝與悲憤,爭著脫衣服裹在姐妹倆的身上。眼淚從我的臉龐滑落,沒來得及落在地上就凝結成了冰。看著火把上撲閃的火苗,我的頭止不住一陣眩暈,然後就昏了過去。跌進黑暗前,我恍惚記起,似乎曾經有一個晚上,我揹著彩蝶回家,雖然自己怕得要命,但一感受到背上彩蝶身體的重量,想到睡著的她不用陪自己擔驚受怕時,心裡就有一點點溫暖。

  就在我昏迷的瞬間,東方的啟明星亮了,活著的人迎來了新年的第一縷曙光。

  我高燒了三天,到第四天才醒過來。我迫不及待地詢問彩蝶的情況。大人們紅著眼睛對我說,當彩雲被醫生從急救室裡推出來時,彩蝶已經去了,這幾天彩雲一直精神恍惚,不停地說:“我要姐姐……我要姐姐……”他們還說,姐妹倆在山裡迷了路,生死關頭,是彩蝶脫下自己的衣服穿在彩雲身上,把生的希望留給了妹妹。

  我在媽媽的攙扶下看了彩蝶最後一眼。她的臉很青,遍佈全身的凍傷像猩紅的石榴花一樣觸目驚心,慘不忍睹,手指怯生生地彎曲著,似乎還想握住些什麼,不知是對人世的留戀還是對親情的扣問。

  哀樂響起,曾經鮮活的彩蝶化作幾縷煙塵,彌散在渺遠深邃的蒼穹中,像蝴蝶一樣越飛越遠,飛出了我的視線,也飛出了我的生活。

  也好,彩蝶老早以前不就想讓蝴蝶帶她一起飛嗎?

  我終於又看見彩蝶清澈見底的眼睛,裡面有碧藍如洗的天空,歡騰向前的溪流,還有在草地上安詳吃草的潔白的羊群……

  望著眼前小小的照片,我似乎一瞬間讀懂了彩蝶的靈魂。遇見彩蝶是因為自己的命欠這個世界一份債,需要我終其一生,用自己的善良、寬容和感恩去償還。

  打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彩蝶她爸,也不知他的去向,無所謂,這根本就不重要。無人照顧的彩雲住進了我家,後來她長大了,模樣、神情與舉止都很像她的姐姐,再後來,她就成了我的妻子。

  彩雲給我生了雙胞胎女兒,我很愛她們,努力用自己的雙手給她們創造幸福的生活。如今,姐妹倆也到了當年彩蝶的年齡了。我時常對她們說,曾經有一個善良的女孩,她生命的過程,就是一個靈魂來到這個世間,吃苦,受罪,然後死去;但是,由於她的奉獻與犧牲,她這一生受的苦,以後的人都不必再受……




  郭龍:彩蝶翩躚(4)

  記得孩子出世那天,我抱著女兒走到彩雲身邊,輕聲說:“我給女兒取了名字,姐姐叫彩蝶,妹妹叫翩躚,你看可好?”彩雲的雙眸輕輕地閉上,一滴晶瑩的淚從眼角流出,在臉上劃出了人世間最美麗的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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