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櫺……”在我的記憶裡，婆婆總是在大榆樹下的藤椅上躺著，唱著那首歌，搖著一把古銅色大蒲扇，月的清輝染的婆婆的頭髮花白花白的。
月兒明風兒靜，這首歌我並不陌生。婆婆常教我唱。在我記憶中，她唱的並不好聽。她掉了半口牙，哼出來的音不準，但她總是讓我坐在她腿上，用手打著節拍，一字一句地教我唱。我也不像樣的學著。
畢竟是孩子，學著學著便厭了。我從來都是不耐煩地在她的腿上，不老實地嚷嚷著要下去。婆婆說：“你這孩子，你不曉得，你孃的孃的娘就是這麼教你婆婆的……唉，不說了，你懂不得。下一句，來，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絃兒聲啊……”就這樣，我倒也馬馬虎虎的，學會了幾句，還唱的磕磕絆絆，怪聲怪氣，還帶著些奶氣，不成腔也不成調。可婆婆倒歡喜得很呢，常叫我唱給她聽，每次唱完還都要獎勵給我麥芽糖吃。為此，我也願意去唱。
婆婆總是佝僂著腰，用柺杖拄著地，敲兩聲兒，再從背後掏出幾顆麥芽糖，定能把正在掏白菜或者捉蜻蜓的我，招呼到她跟前去。月亮剛爬上樹梢，從瓦房的牆頭上露出半個腦袋來，婆婆就在藤椅上坐著了，藤椅一搖一搖的，嘎吱嘎吱的響著。知了的叫聲浮在夏風裡，洗去了白日裡奔波的喧鬧和嘈雜。我蜷在婆婆的懷裡，就像躺在羽毛絨般的搖籃裡。我咿咿呀呀地唱著：“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櫺，啦啦啦啦啦啦……”後面幾句沒學會，就這樣將就補上調子來。婆婆合上眼，搖著大蒲扇，也和著我唱，歌聲古老而悠長，像月亮的輕柔的微光，鑲在素淨的天空。緩緩地，似撩人心緒的千古絕唱，似若有若無的薄霧，似絮的柔，似浮雲的輕，兌換成似深似淺的憂愁，深邃如一抹輕紗的歲月，如一罈陳了千年的紹酒，帶著清淺的羞怯，若夢若痴。如季羨林筆下的：“只一掠，像一盞春宵的輕夢”。
透過榆樹的葉，月光落下參差的影，從窗櫺裡均勻如牛乳般籠著小屋。這歌聲像是開始又像是結束。就這樣，時光緩緩地流去，不知幾時，我離開了那個有榆樹的老家，去了另一座城市。我至今也不明白，“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櫺”的後幾句是怎樣唱的，但這並不重要，婆婆的樣子如月般的柔，烙在了我的心上。自此一別後，我和婆婆再沒有相遇，更沒有問候。婆婆一瞑目便永久地離開了，可我彷彿明白了婆婆為什麼要反覆、不厭給我講，我孃的孃的孃的事，明白了她為什麼要定教我唱這首曲子……我全都明白了，她想讓我記住那個有月光的地方，有榆樹的地方，有窗櫺的地方，讓我記住，不管身在何方，有一個地方，她叫故鄉。
數年後，我沐浴在月光下漫步。婆婆，讓我唱給你聽：“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櫺……”這像是一種愁，綿延在心頭，揮之不散，無形可捕。這或許就叫做情思吧，這情思就叫鄉愁。悠遠綿長，輕柔深邃，就像婆婆唱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