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2 1996 夏至.顏色.北極星(上)3000字作文

當潮水湧上年代久遠的堤岸,夏天連線了下一個夏天,

Chapter.02    1996   夏至.顏色.北極星(上)3000字

你,什麼樣?

當大雨席捲烈日當頭的村落,夏天淹沒了下一個夏天,

你,什麼樣?

跳過綠春悲秋忍冬和來年更加青綠的夏天,

你又出現在我面前。眉眼低垂。轉身帶走一整個城市的雨水,

再轉身帶回染上顏色的積雪。麥子拔節。雷聲轟隆地滾過大地。

你潑墨了牆角殘缺的欲言,於是就渲染出一個沒有跌宕的夏天。

來年又來年。卻未曾等到一個破啼的夏至。終年不至的夏至。

逃過來回往返的尋覓。

他不曾見到她。

她不曾見到他。

誰都不曾見到它。那個從來未曾來過的夏至。世界開始大雨滂沱。潮汛漸次逼近。

還沒來得及察覺,天氣就已開始變涼。

起床晨跑的時候,偶爾也會返回寢室多披一件外套再下樓集合。

那些習慣了在吃完早餐之後早自習之前的那半個小時打籃球的男生,偶爾也會覺得只穿一件背心不足以抵擋早晨的寒氣——儘管中午的時候依然豔陽高照。

樹木依然蔥綠。

這些厚重密實的樹蔭是沒有四季的,只是林中的飛鳥和昆蟲日漸稀少。於是整個學校也變得越來越安靜。那些足足聒噪了一整個夏天的蟬鳴終於消失。

光線銼去銳利的角,剩下鈍重模糊的光感,微微地烘著人的後背。

再然後。

時間順著秋天的痕跡漫上腳背,潮水洶湧高漲,所謂的青春就這樣又被淹沒了一釐米。飛鳥已飛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學校的香樟與香樟的枝丫間就變得越來越安靜,於是落葉掉下來都有了轟隆的聲響。

秋天已經很深很深了。

十一月的時候學校的所有布告欄裡都出現了藝術節的海報,很多個早晨立夏晨跑結束後去學校小賣部買牛奶的時候都會路過布告欄,站在布告欄前面搓著在晨霧裡凍得微微發紅的手,嘴裡噴出大團大團的霧氣。

秋天真的很深了呢。

其實仔細想來,從十一月開始貼海報真的有點兒早,因為正式的比賽要到明年的三月才真正開始,也就是下一個學期開學的時候才開始決賽。但是每年淺川一中都是這樣,提前四個月就開始了準備。因為淺川一中的藝術節在全省都是有名的。每年都有很多有才華的學生光芒四射,特別是藝術類考生。這是淺川一中每年最為盛大的節日,比校慶日都要隆重許多。

傅小司每天下午放學的時候都會等著陸之昂一起去學校的畫室畫畫。其實也沒什麼好練習的,當初考進淺川一中的時候,小司和之昂的專業分數比別人高出三十多分。正是因為這樣所以老師就顯得特別的喜愛他們。而這種喜愛是不顯山不露水的關心,表現為傅小司和陸之昂的作業特別的多。每次老師都是一樣的語氣,“小司,還有陸之昂,你們兩個加強一下基本功的訓練,明天交兩張靜物素描上來。”每次陸之昂都會嗷嗷怪叫然後就開始裝作很認真的樣子和老師討價還價。而傅小司則安靜地支起畫板,框架慢慢地在畫紙上成形。因為傅小司知道再怎麼鬧這兩張素描也是跑不掉的,還不如在太陽下山之前就畫完交上去省事。

夏天總是這樣,等到要尋覓的時候才發現已經不見了,立夏微微有點兒懊惱。因為自己名字的因立夏一直喜歡夏天。光線垂直照射,打在臉上似乎都有力道,世界浮游、紋路、祭禮、塵埃,都纖細可辨。

立夏偶爾還是會去畫室,但已不像夏天那樣頻繁。

自從上次的事情發生之後,立夏每次見到傅小司都覺得有點兒緊張,畢竟自己跟他的女朋友結下了不大不小的樑子——雖然也許人家並不放在心上早已忘記了,況且學習壓力又重。每次立夏在畫室裡用鉛筆勾勒線條的時候總是會想到教室裡所有的學生都在自習,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筆記,頭頂風扇發出老舊的聲響。於是自己在這裡畫畫顯得有點兒奢侈,在這個號稱一寸光陰一克鑽石的淺川一中。筆下的陰影覆蓋上畫紙的同時也覆蓋上了立夏的心。

揉一揉就像要滴出水來。

星期五下午開班會的時候,班主任站在講臺上宣佈著藝術節的事情。所有班上的同學都很興奮。因為大家都是第一次參加,顯得格外激動。在淺川一中,國中部的學生是不允許參加藝術節的,所以即使班上很多同學是從淺川一中的國中部升上來的,他們也是第一次參加藝術節。老師在上面指名道姓地叫傅小司和陸之昂參加比賽,因為在三班只有他們兩個是作為藝術生考進來的。其實小司和之昂之所以會在三班是因為他們兩個的文化課成績也是全年級的第一第二名。這一直是全校的傳奇。因為一般來講,學藝術的學生都有點兒“不務正業”的味道,而所有成績很好的學生,都有點兒“呆如木雞”的味道——立夏在心裡對他們兩個的評價就是“不務正業的木雞”,很有點兒冷笑話的味道。

很多時候都會有學姐們和國中部的學妹們紅著一張臉從他們兩個身邊走過去,傅小司總是視若不見,而陸之昂則每次都會笑眯眯地和她們打招呼,一副小痞子的腔調。傅小司總是對陸之昂說:“麻煩你不要這麼沒品,是個女的你就要吹口哨。”陸之昂差不多每次都是一臉無辜的表情說:“哪有,學姐很漂亮呢!”說到後來小司也煩了,於是也就任由他一副花痴的樣子,但心裡恨不得舉一個牌子寫“我不認識身邊這個人”。

然而小司再怎麼裝作不認識也是不可能的,學校裡面都知道傅小司和陸之昂是從小長大的好朋友。他們是淺川一中的傳奇。國中部的教育主任看見他們兩個幾乎都要敬禮了。天知道他們兩個幫學校拿了多少獎±和獎狀。淺川一中恨不得頒一個“終身成就獎”給他們。

小司望著講臺上的老師低低地應了聲“哦”,而陸之昂卻說了一大堆廢話,“老師您放心一定拿獎回來為三班爭光”什麼的,後來看到小司在旁邊臉色難看就把下面的話硬生生地咽回去了,只剩下笑容依然很燦爛的樣子,眼睛眯著,像是秋天裡最常見的陽光,明亮又不灼人,和煦地在空氣裡醞釀著。陸之昂笑的時候總是充滿了這種溫暖的感覺,班上有一大半的女孩子都在心裡默默地喜歡著這張微笑的臉。

“那麼,”班主任在講臺上頓了一頓,“還有一個名額,願意去?這次學校規定每個班級需要三名以上的同學參加比賽。”從班主任的表情上多少可以看出他為這件事情非常的困擾,因為三班素來以文化課成績稱雄整個淺川一中。不單單是高一這樣,連高二三班、高三三班也是一樣的情形呢。可是藝術方面,確實是乏善可陳。

空氣在肩膀與肩膀的間隙裡面傳來傳去,熱度微微散發。立夏覺得頭頂有針尖般細小的鋒芒懸著,不刺人,但總覺得頭皮發緊。這種感覺立夏自己也覺得很莫名其妙。

傅小司可以明顯感到老師的眼光看著自己。於是他微微地抬了抬頭,眼睛裡的大霧在深秋裡顯得更加的濃,白茫茫的一大片,額前的頭髮更加的長了,擋住了濃黑的眉毛。“嗯”他的聲音頓了一頓,然後說,“要麼,立夏也行。”

議論聲突然就在班級裡小聲地響起來。目光緩慢但目標明確地朝立夏身邊聚攏來。本來自己坐的座位就靠前,自己前排的同學都在交頭接耳,而自己後面的立夏連回過頭去看後面的勇氣都沒有。只是立夏知道回過頭去肯定會看到陸之昂一臉笑眯眯的表情和傅小司雙眼裡的大霧以及他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等一下!”

“嗯?”傅小司回過頭來,依然是木著一張臉。

“為什麼要叫我去啊?”立夏站在走廊盡頭。放學後的走廊總是安靜並且帶著回聲。

“哦,這個沒關係,你不想去就去跟老師說一聲就行了。”挑了挑眉毛,依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

“還有事麼?”

“沒了。”

也沒說再見,傅小司就走下樓梯,白襯衣一瞬間消失在樓梯的轉角。

夕陽把整個教學樓覆蓋起來,爬山虎微微泛出的黃色開始從牆壁的下面蔓延上來。高一在最上面的一層樓,因為學校為了節約高三學長學姐的體力,按照學校老師的科學理論來說是讓他們儘可能地把力氣投入到學習上去。

三樓的陽臺上,立夏趴在欄杆上,表情微微懊惱。

傅小司身上那種對什麼都不在乎的氣息讓立夏覺得像被丟進了大海,而且是死海,什麼也抓不住,可是又怎麼都沉不下去。難受哽在喉嚨裡,像吃魚不小心卡了魚骨。

“立夏也行”。“也行”。憑什麼我就是“也行”啊?!氣死人。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立夏回過頭去看到陸之昂滿頭大汗地跑過來。

陸之昂看到立夏笑著打了個招呼,然後問:“看見小司了麼?”

立夏說:“剛下去你不是做值日麼?怎麼這麼快就完了?偷懶吧?”

立夏說完後有點兒後悔,因為自己似乎還沒有和他們熟絡到這種程度,這個玩笑顯得有點兒尷尬,不冷不熱地被僵在空氣裡。還好陸之昂並不介意,打了個哈哈然後靠過來壓低聲音說:“你不告密我請你喝可樂。”

立夏鬆了口氣。

與陸之昂談話的時候總是很輕鬆的。但每次看到傅小司時的緊張的確讓立夏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陸之昂把頭伸出陽臺的欄杆,立夏也隨著他往外面斜了斜身子,然後看到樓下樓梯口的香樟下面傅小司跨在他那輛山地車上,單腳撐著地,前面半個身子幾乎趴在自行車把上面,耳朵裡依然塞著耳機,白色的耳機線從耳廓繞下來,沿著脖子,穿過胸膛,消失在衣服的某一處褶皺裡。

陽光從香樟日漸稀薄的陰影裡漏下去打在他的白襯衣上,白光四下氾濫。

陸之昂嗷嗷兩聲怪叫之後就馬上往下衝,因為遲到的話又會被老師罵了。走前他還是笑著回過頭來和立夏說了聲“再見”,然後還加了句“其實是小司幫我掃了半個教室,不然哪兒那麼快啊”。

然後這件白襯衣也一瞬間消失在了樓梯的轉角,比傅小司還要快。陸之昂下樓梯都是三下完成,十二級的臺階他總是咚咚咚地跳三下。

陸之昂的最後一句話讓立夏腦海裡有了些畫面。

眼前出現傅小司彎著身子掃地的樣子,頭髮擋住大半張臉,肩胛骨從背上突出來,從襯衣裡露出形狀。單薄得很呢。立夏本以為像傅小司陸之昂這種有錢人家的小少爺應該都是從小不拿掃把的,看來自己又錯了。

其實仔細想想,立夏至今還沒從陸之昂和傅小司身上發現富貴人家子弟的那種壞習性。

再探出頭去就看到兩個人騎車離開的背影。

陸之昂一直摸著頭髮,感覺像是被敲了頭。

“立夏!”

立夏轉過頭去,看見七七穿著裙子跑過來。天氣這麼涼了七七還敢穿裙子,這讓立夏很是佩服。

剛剛做完每天早上的廣播體操,大群的學生從操場往教學樓走,整個操場都是密密麻麻穿來穿去的人。七七一邊擠一邊說“借過”,足足借了三分鐘的過才走到立夏身邊。

“你很捨己為人嘛。”立夏朝七七的裙子斜了斜眼睛。七七明白過來了,用肘撞了撞立夏。她說:“我們七班的女生都這麼穿的,哪像你們三班的呀,一個一個穿得跟化學方程式似的。”

“你們七班的也好不到哪裡去呀,一個個跟李清照一樣,人比黃花瘦也就算了,還人比黃花黃,好歹我們班上的女生雖然不是那麼趙飛燕,至少還能沾個‘福態’的邊啊。”

“行啦,你快趕上中文系的了。立夏你腳好了麼?”

“早就好了啊,其實傷口本來就不深。”立夏突然想起些什麼,接著說,“對了,七七這次藝術節你幹什麼呢?畫牡丹還是畫對蝦?”

“沒創意的事老孃不幹。我畫對蝦快畫了五十年了,再畫下去我要畫成齊白石了。你猜猜?”

“少發嗲了,愛說不說。”立夏笑眯眯的,一副吃定了七七肯定憋不住要講的表情。

“我唱歌呀!”果然,還是沒忍住。

“真的?”立夏眼睛亮了。立夏一直覺得七七真的是個完美的女孩子,連立夏自己都會覺得特別喜歡,更不用說七班那一大群一大群的藝術小青年了。

“我還知道立夏這次要畫畫呢。”

“你怎麼知道?”

七七的這句話倒是讓立夏愣住了。連自己也是在心裡暗暗地決定了去畫畫的,還沒告訴呢,怎麼七七就會知道了呢?

“這個可不能告訴你。”

立夏正想開口,廣播室傳過來聲音:“高一三班的立夏,請馬上到學校教導處,高一三班”

立夏皺了皺眉,能有什麼事情呢?立夏想破了腦袋也不知道。

穿過長長的綠色走廊,兩邊是高大的玻璃窗。陽光照進來,將一塊一塊巨大的矩形光斑投射到走廊的地面上,中間是窗框的陰影,分割著明暗。

“報告。”

“進來。”

立夏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看見教導主任面對著自己,而坐在教導主任前面的是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旁邊是一個女孩子。等那兩個人回過頭來,立夏在心裡輕輕地喊了一聲“見鬼”。

李嫣然站起來說:“立夏你好。”

立夏的心情很不好。

從教導處出來後,她的手指一直交錯在一起,骨節因為用力而顯得微微發白。

那些話語纏繞在心裡面,像是一根一根浸滿了黑色毒藥的刺一樣,朝著柔軟的胸腔內扎進去;像是有毒的菌類,遍佈所有內臟,蓬勃地生長著,吸收掏空著整個軀體,風一吹,變成殼。

然後再被某些複雜混淆的情緒填滿。

立夏終於明白自己永遠都會討厭那些自我感覺良好的有錢人。都是些自以為是的渾蛋。

那個穿西裝的人是李嫣然的爸爸,這次叫立夏去辦公室就是為了表達一下他們自以為是的關心,一種居高臨下的“施捨”。

立夏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伸著的手,手裡捏著一個信封,不用問,裡面裝的肯定是錢。立夏站著沒動,也沒伸手去接,心裡像是吃了條蟲子般的噁心。旁邊一個看上去像是助手一樣的人說了一句“推辭什麼啊,你家條件又不是很好”。這一句話讓立夏當時有點兒想掀桌子。

立夏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家裡的事情,可是很明顯,李嫣然的爸爸調查過她的家庭,至少看過學校的入學檔案。上面的那個“單親”的紅色字樣立夏現在依然記得。或者就是教導主任告訴他們的。總之,有種被人撕了衣服般的難堪。

立夏忍了忍眼淚,確定不會掉下來之後才敢開口說話,她說:“謝謝了,我家條件是不怎麼好,不過還不至於需要別人的接濟。不需要的。這些錢留著吧,我想你家司機還需要這筆錢去上上課,學學禮儀什麼的,不然,跟李先生您的作風太成對比了,丟您的人。”

說完後,立夏就走出了教導處。走的時候聽到那個男人訕訕地笑了兩聲,然後對教導主任說:“這次嫣然評選市三好學生應該沒問題吧,你看嫣然還是比較樂於幫助同學的,哦對了,我們公司還打算為學校添置幾套教學裝置呢”

立夏幾乎是低著頭衝出來的,她覺得再聽下去自己肯定要吐了。出門的時候撞了個人,兩個人都“啊”了一聲,立夏覺得這個人個子挺高的,因為一下子就撞到他胸膛上。一種清的香味湧進鼻子,像是沐浴液的味道。立夏也沒有抬頭看看撞了,低聲說了句“對不起”就走了,因為她怕自己一抬起頭來眼淚就往下砸,這樣肯定會嚇著別人的,搞不好又要進一次教導處。

身後那個人一直“喂喂喂”個不停,立夏也沒管,埋頭一直跑回了教室。

整個下午立夏都陷在一種難過的情緒裡面。像是被一層蠟封住了身體所有的毛孔,整個人陷入一種悶熱和沮喪的情緒。所有的毛細血管裡全堵上了纖維,動一動就全身痛。

立夏趴在桌子上,逐漸下落的太陽把光筆直地射進教室,晃花了她的眼睛,閉上眼睛就是一片茫然的血紅色。立夏突然想起以前看到過的一句話:閉上眼睛才能看見最乾淨的世界。

立夏閉上眼睛,臉上溼了一大片。

放學的時候立夏習慣性地收拾書包然後開始準備畫畫用的鉛筆、橡皮、顏料、畫板等等等等,收拾到一半突然想起早上老師通知了今天的美術補習暫停一次,正往包裡放鉛筆的手就那麼停在了空氣裡面。

幹什麼呢?什麼也不想幹。教室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立夏也不想現在回去。心情不好,整個人就變得很沉重。於是就那麼坐著,手指在桌面上無聊地畫著。寫到後來就變成了重複地寫著兩個字“去死”。但是到底是叫去死,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只是心中覺得壓抑,像是超過警戒線的水需要被釋放掉一樣。

光線一秒一秒地暗下去,立夏站起來伸了伸胳膊,背起書包轉過身就看到了坐在最後一排的陸之昂。陸之昂馬上笑了,朝立夏揮了揮手,說了聲:“晚上好。”眼睛眯成一條縫。

“你怎麼還不走?你在這兒坐了多久了?”

“等你帶我去醫院呢。”

“啊?”

“上午從辦公室出來被你撞到的地方現在還是很痛啊不知道骨頭會不會斷呢”陸之昂一副困擾的樣子。

“斷了好,會斷出一個夏娃的,這麼大一個便宜讓你撿到了,蒼天有眼。”末了,立夏笑了笑,補一句,“無珠。”

“哈哈,是夏娃?”

立夏的臉一下子就燒起來。心裡想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呢。

立夏站在山坡上的時候覺得很驚訝,自己以前竟然從來沒有來過這裡。她一直以為淺川一中就是學校的那十幾幢樓房包圍起來的面積,沒想到學校竟然還有這麼一片長滿高草的山坡。

陸之昂躺在草地上,半眯著眼睛對著黃昏紅色的天空。

他說:“你以前沒來過吧?我和小司逃課的時候往往就來這裡寫生。畫天空,畫高草,畫樹畫鳥,畫學校裡匆忙的人群和暮色裡學校的那些高樓。”頓了頓他換了個話題說,“這樣燒起來的天空不多了呢,馬上天氣就會很涼很涼的。”

立夏坐下來,也抬起頭看著天,看了一會兒就看呆掉了。

“上午的時候你是怎麼了?”陸之昂還是沒有睜開眼睛,可是表情卻嚴肅起來。

“也沒什麼。”立夏也不知道怎麼說。畢竟是讓人不愉快的事情。

“是李嫣然吧?”

“你知道?”

“我去教導處的時候看見她了。我也不怎麼喜歡她。”陸之昂拔下頭髮旁邊的草咬在嘴裡,那根草一直在他臉上拂來拂去弄得他怪癢癢的。

“為什麼呢?她不是傅小司的女朋友麼?我還以為你們”

“什麼你們我們。她是她,我是我,小司是小司。沒有們。”

立夏轉過頭去,看到陸之昂睜開了眼睛,眉頭微微地皺起來。還從來沒見過他皺眉頭的樣子呢,以前總是對都一副笑容滿面的樣子像是世界和平親善大使一樣。

陸之昂吐掉嘴裡的那根草,說:“我和小司從念國小就認識了。一直嬉鬧,打架,畫畫,然後混進淺川一中。其實以前我的成績很不好,也不愛畫畫,不過跟小司在一起的時間多了就養成了很多他的那些潔癖似的各種習慣,後來就開始畫畫,然後成績越來越好,從一個小痞子變成了現在這樣的好學生。李嫣然是後來認識的,因為她的媽媽和小司的媽媽是最好的朋友,而小司是最喜歡他媽媽的,所以李嫣然常和我們一起玩。因為小司的媽媽很喜歡李嫣然,所以小司也對李嫣然很好。其實這種好也就是願意跟她多說幾句話而已。你不知道吧,小司從小到大幾乎不怎麼說話呢,對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有時候都感覺他像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總覺得他有著自己的世界,別人都進不去。不過這小子很受女孩子歡呢,嘿嘿,但是從小到大喜歡小司的女孩子在我眼裡都不怎麼樣,李嫣然我也不喜歡。”

“為什麼呢?”

陸之昂頓了頓,像是想了一下該怎麼說,然後說:“怎麼說呢,我不太喜歡有錢人家的孩子從小養成的那種優越感。”

“去死吧,自己還不是一樣。”立夏扯起一把草丟過去,心裡有點兒想抓牆。

陸之昂坐起來,扯了一把草丟回去,說:“哎你聽我說完呀,說完了我再和你打架。”

“打架?”立夏聽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第一次聽男生說出要和女生打架的話,而且還說得理所當然像是體育比賽一樣。

“我有一個小表弟,家裡沒什麼錢,很喜歡畫畫的他用著一塊錢一支的那種很差很差的畫筆,上面的毛都快掉光了。買不起畫冊就常坐在書店的地板上畫冊,直到被老闆趕出來。沒錢買顏料了就不交色彩作業,被老師罵的時候也不解釋,於是老師就覺得他很懶,不愛畫畫,可是我知道他是很愛畫畫的,他的願望就是當一個畫家。所以我很討厭那些仗著自己家裡有錢就耀武揚威的人喂,你在聽沒有啊?”

陸之昂轉過頭去看到立夏臉上溼淋淋的一大片,立刻慌了手腳。

夕陽的餘暉斜斜地打過來籠罩在兩個人的身上。樹和樹的陰影交疊在一起成為無聲的交響,來回地在心上擺盪。

光線沿著山坡消失。溫度飛快下降。

一同消失的,還有那些流過臉龐的眼淚。

送立夏回宿舍的時候已六點多了,夕陽差不多完全沉到了地平線之下。立夏側過頭去也只能看到陸之昂一張稜角分明的側臉輪廓。鼻樑很高,眼眶很深,嘴脣很薄顯得冷漠。眉毛斜飛上去消失在黑色濃密的頭髮裡。

黑暗模糊了一切的邊界,時間水一樣地消失。

於是那一句“謝謝你今天陪我”也消失在胸口,無法說得出來。

傅小司從教室跑下來的時候天已黑了。他拿著從教室取回的顏料穿過操場朝校門走過去,他微微地抬起頭,然後看到陸之昂和立夏的背影。兩個人的影子像鐘面的指標,齊刷刷地指向同一個方向。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香樟的陰影裡面。傅小司茫然地抬著頭,眼睛裡光芒明明滅滅。似乎立夏和陸之昂在一起讓他多少有些困擾。陸之昂不是說放學有事情要早點回去麼?怎麼到現在還在學校裡面晃呢?

傅小司搖了搖頭,正想回樓梯口拿單車,就聽到有人叫他。回過頭去看到李嫣然站在樹影下面,傅小司和她打招呼,他說:“你也在。”

“我爸爸開車來的,你別騎車了,我送你回家。”

傅小司低頭想了一會兒,朝剛剛陸之昂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下,校園空曠一片,然後他回過頭來說:“好。”

車門關上的時候傅小司心裡突然空蕩蕩地晃了一下。手把顏料捏來捏去的,因為用力而讓顏料變了形。

路過教學樓,陸之昂“咦”了一聲然後停下來。立夏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傅小司的山地車停在教學樓下面。陸之昂喃喃自語地說:“這小子怎麼還沒回去?不是說他有事先走了麼?”

送完立夏之後陸之昂就在學校裡面逛來逛去。一方面他想對小司說一下立夏和李嫣然的事情,一方面又比較擔心傅小司,心裡像是氣球被紮了個很小很小的孔,一直朝外漏著氣,卻又尋不到確切的痕跡。

秋天的夜晚像潮水一樣從地面上漫上來,一秒一秒地吞沒了天光。當香樟與香樟的輪廓都再也看不清楚,路燈漸次亮起時,陸之昂還是沒有找到小司。他心裡開始慌起來。住宿的學生三三兩兩地從浴室洗好澡回宿舍去了。八點的時候所有的住宿學生必須上晚自習。這是淺川一中幾十年雷打不動的規定。

陸之昂坐在小司的單車上,望著空曠的樓梯發呆。坐了很久也沒有辦法,於是只好回去。出了校門趕忙在街邊的電話亭打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很久終於有人接了。然後他聽到傅小司慣有的懶洋洋的聲音,不帶一絲的情緒。

那邊一聲“喂,你好”之後陸之昂就開始破口大罵,罵完後也沒聽傅小司說什麼就把電話掛了,然後開始飛奔去學校的車棚拿車,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甚至不由自主地在夜色裡哈哈大笑起來。

陸之昂現在就想快點回家,因為肚子真的餓得不行了。

早上七點一刻的時候陸之昂騎車到了傅小司家樓下,沒看見傅小司的蹤影,於是抬起頭吼了兩聲,然後就聽到關門下樓的聲音還有傅小司冷冰冰的一聲“吵什麼吵”。

傅小司把書包扔進陸之昂的車筐裡,然後跨上他的後座。傅小司說:“我的車昨天丟在學校裡了,你載我去學校吧。”

陸之昂踢起撐腳,載著傅小司朝學校騎過去。香樟的陰影從兩個人的臉上漸次覆蓋過去。陸之昂不時地回過頭和傅小司講話。他說:“靠,你昨天不是說有事早點兒回家麼?怎麼那麼晚還不走?”

“顏料忘記在學校了,回去拿。”

“沒騎車?”

“李嫣然送我回去的。”

“又是她。”陸之昂的語氣裡明顯地聽得出不滿。不知道為什麼,昨天和立夏聊天之後陸之昂似乎越來越不喜歡李嫣然了。應該說是從來就沒有喜歡過,現在越發地討厭起來。

傅小司沒理他,望著周圍變幻的景色發呆。

“你知道李嫣然昨天對立夏說的話麼?”

傅小司搖了搖頭,並沒有意識到陸之昂看不到自己的搖頭。陸之昂見傅小司不回答心裡微微有些惱火。於是低聲吼了一句:“傅小司你聽到我的話了麼?!”

傅小司才突然意識過來,於是回答他:“我聽到了。她和立夏怎麼回事?她們怎麼會在一起?”

於是陸之昂就告訴了他昨天晚上和立夏在一起的事情。昨天早上陸之昂看到立夏是從教導處哭著出來的。進去後看到李嫣然的爸爸和李嫣然在一起,於是向李嫣然的爸爸問了好,然後在邊上一邊假裝著找自己的作業本,一邊聽著他們的對話。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是也知道了一二。於是他才會放學留下來,等著立夏。

陸之昂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在遇到一個紅燈的時候停下來回轉身望向傅小司,結果傅小司根本沒聽,靠在自己背上睡著了。這讓陸之昂格外地光火,於是推醒他,鐵青著一張臉。

傅小司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心裡有點兒不明白。

他最清楚,陸之昂整天笑眯眯地對都很客氣,這個人是從來不會把別人的事情放在心上的,這點跟自己一樣,只不過自己表現得比較直接而已。可是這次卻因為李嫣然和立夏的事情這麼在意。於是他抬起眼睛望著陸之昂,想看他到底想做什麼。

兩個人就這麼賭氣地互相不說話,然後綠燈,周圍的車子開始動了。陸之昂並沒有走的意思,氣氛很僵硬地停留在空氣裡,連頭髮都絲毫不動。

“你到底走不走?”傅小司問。

陸之昂倔犟地不說話,還是鐵青著一張臉。

於是傅小司跳下來,從他的車筐裡提出書包然後朝前面走去。陸之昂臉色變了一變,但放不下面子依然沒有叫他。直到傅小司走出去一段路了他才勉強地在喉嚨裡擠出了一聲乾癟癟的“喂”,可是傅小司並不理會,依然朝前面走,走到前面的車站然後就跳上公交車走了。陸之昂的臉色變成了檸檬綠,他連著怪叫了四五聲“喂喂喂”,可是傅小司根本沒有從車上下來的意思。

陸之昂趕忙踢起撐腳往前一踏,結果車子紋絲不動。回頭看過去後輪上竟然鎖著傅小司平時用來鎖抽屜的一把鎖。陸之昂覺得肺要氣炸了,可是抬起頭傅小司早就不見了蹤影。於是一張臉變得像要殺人可是找不到人一樣,充滿了憤和懊惱。

“錢鬆平?”

“到。”

“王室頌?”

“到。”

“陸之昂?”

“陸之昂?”

下面沒人回答,班主任抬起頭,瞄到陸之昂的空位。

立夏忍不住回過頭去,看到傅小司邊上空著的座位。目光朝旁邊飄過去,就看到傅小司一臉殺氣騰騰的表情,冷冰冰地在臉上寫著“看什麼看”。立夏嚇得趕緊回過頭。

正好這個時候,走廊裡咚咚地響起腳步聲。

陸之昂衝到教室的時候頭上已是一層細密的汗,頭髮上也有大顆大顆的汗水往下滴,身上那件白T恤早就被汗水溼透了,他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還好第一節是班主任的課,老師沒怎麼為難他。只是地說了一句“下次早點兒到”就讓他進來了。沒辦法,好學生總是有這樣的特權的,立夏也不是第一次見識了。

陸之昂衝進教室,穿過前面幾排桌子的時候因為走得太快還把一個人的鉛筆盒碰到了地上,走到座位上時把書包重重地朝桌子上一摔。這整個過程裡,他殺人的眼光一直瞪著傅小司,可是傅小司低著頭筆記,偶爾抬起頭看黑板,眼睛裡依然是大霧瀰漫的樣子,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陸之昂惡狠狠地坐下來,桌子凳子因為他大幅度的動作發出明顯的聲響,整個班的人都朝這邊看過來。立夏沒有回過頭去,覺得很奇怪,也不好意思問,低下頭繼續筆記。

整個上午陸之昂沒有和傅小司說一句話,兩個人都在賭氣。其實傅小司也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在為什麼而生氣,仔細想想根本沒有任何事情,可是當時看到陸之昂生氣的樣子就更想讓他生氣,於是順手就把鎖往自行車上一鎖。現在想想傅小司有點兒想笑。可是旁邊的那個頭髮都要立起來的人還是鐵青著一張臉,這樣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笑的。輸人不輸陣,好歹要比臉色臭,自己可是強項。

上午最後一節是體育課,內容是游泳。

下課後傅小司從更衣室出來,頭髮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穿著一雙人字拖鞋,寬鬆的白T恤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彎下腰的時候後背骨架透過T恤露出銳利的形狀。

傅小司抬頭的時候看見陸之昂站在自己面前,也是剛洗完澡,身上溼淋淋的。他木著一張臉,指著傅小司說:“想怎麼樣啊你?”

傅小司看著陸之昂,面無表情。但後來還是忍不住笑了,開始還只是咧了咧嘴,後來直接張開嘴笑了,露出兩排白色的牙齒。

傅小司把毛巾丟給他,說:“你擦擦吧,我先去拿車,學校門口等你。”

路上傅小司聽陸之昂講了很多立夏的事情。陸之昂幾乎是把立夏告訴他的全部都轉述給了傅小司。

陸之昂敘述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像是從身體上瀰漫出一種深沉而傷感的情緒,圍繞著他,讓他變得像是黃昏中那些悲傷的樹木一樣。傅小司定定地望向陸之昂,陸之昂回過頭來,明白傅小司想問什麼,於是說:“小司你記得我有個小表弟吧,立夏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我的另外一個小表妹一樣,有著相同的環境,有著一樣善良的性格,所以昨天我看到你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有點兒生氣,因為立夏和李嫣然相比無論如何都是立夏更值得去關心的,而不是那個千金小姐李嫣然。小司,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歡那些從小嬌生慣養的富家孩子的。我不明白的是李嫣然那樣的女孩子為什麼你還要跟她在一起。”

傅小司抬起頭,眼睛裡閃過一些光。陸之昂看著那些一閃而過的光芒的時候覺得微微有些刺眼。因為習慣了他沒有焦點的眼睛,突然看到充滿清晰犀利的光芒的眼睛反而覺得有些倉皇。

傅小司停了停,說:“我沒有覺得李嫣然有多好,只是她對我媽媽很好,我媽媽也很喜歡她,所以至少我覺得她不壞。”

“那麼立夏呢?”陸之昂望著傅小司。

傅小司沒有說話。眼睛重新模糊開去。

之後一路上都是寂靜。

汽車從他們身邊開過去發出轟隆的聲響。秋天的風從樹梢上刮過,顯得又高遠又空曠。像是很遠很遠的藍天上有人吹風笛一樣。

中途過紅綠燈的時候停下來,傅小司問他:“你早上怎麼會遲到那麼久?我下來的地方離學校已不遠了呀。”

陸之昂紅了眼:“因為你有病!你把我的車鎖了你還來問我,我把自行車扛到學校都快累死了!你去扛著試試!”

“你才有病呢,”傅小司白了他一眼,“你沒看見我把鑰匙丟在你的車筐裡了麼?”

陸之昂又憋了半天,然後更加鬱悶地說:“我扛到了學校才發現”

傅小司愣了一下,然後就笑得從自行車上下去了。

到了傅小司家樓下,傅小司停好車,揮了揮手,就轉身上樓去了。

身後的陸之昂突然“喂”了一聲,傅小司轉過來望著他,陸之昂把頭轉向左邊,不知道望著什麼地方,低聲說了句:“立夏和她媽媽一起生活的,她的爸爸,離開很久了”

下午五點半。所有的課程都結束了。陽光從窗戶斜斜地照進來。

立夏在桌子前收拾著書包,後面有人拍過自己的肩。

“去畫室吧,”陸之昂笑眯眯的,“小司也去。”

立夏收拾了一下就跟他們一起去了。只是有點兒奇怪他們兩個上午不還吵架來著麼,怎麼下午就好了。

穿過一條被落葉蓋滿的道路。

“你的腳還有事麼?”傅小司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身邊。

立夏連忙擺擺手,說:“沒事沒事。”因為李嫣然的關係所以立夏對傅小司講話也變得十分小心。果然他頓了頓說:“昨天李嫣然的事,對不起。”

立夏本來剛想說聲沒關係的,可是陸之昂在旁邊瞪著眼睛一臉如同見了鬼的表情,然後陸之昂鬼叫兩聲說:“啊啊啊,來你也是會說對不起的啊”話還沒說完被傅小司一眼瞪了回去。

畫到一半的時候傅小司把立夏的畫拿過去看,不出所料地他說了句:“難看。”然後拿過去用筆在她的畫上開始塗抹起來。等他遞過來的時候素描上的陰影已細密了很多,而且重新分佈過了,不再是她隨心所欲搞出的光源不統一的那種。

畫好後回寢室的時候路過別的教室,國中部的學生正在做大掃除,一個看上去像勞動委員的男生在衝著門口拖地的女生大吼:“叫你拖你就拖,哪兒那麼多廢話啊!”然後那女的語氣更加的橫,說:“我不是在拖嗎你急什麼急”

國二:遲到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