癒合
初春。
我在醫院裡盯著鏡子，那張臉上遍佈著泛紅的針孔，斑痕累累，坑坑窪窪。母親在不遠處微僂著腰脊，吃力地用日漸模糊的雙眼辨認著繳費單上一行行細小的字，紙片攤了一地。像一聲模糊渾濁的嘆息。
母親是個美人，時至今日被歲月洗濯過的眉目依然出眾。我不像她。面板上生滿令人難堪的痘痘，時常流血化膿，腫成一片。開始她並未答應我治療的請求，屢次被回絕後我也不再指望她能理解。只記得當我抄起厚重的書狠狠砸向她時，溫潤如她只是冷冷迎接著我叛逆乖張的眼神，不發一言。而我看不到她，我只是執拗的我在心底企盼著臉上傷口癒合，彷彿那是我唯一在乎的事情。
後來，母親終是在那個初春帶著我不停奔波在大小醫院了。我和她一前一後穿梭在不同的醫院長廊，聽不同的醫生嘮叨，做大同小異的治療。常做挑針，即用尖銳的工具扎進面板，挑出粉刺。我已經說不清有多少次看見母親單薄的身影與散開的紙片了，只知道母親會把每次的票據收在抽屜，她說以後有個對比，看得清楚。
針尖扎破面板的每一處都伴隨著劇烈明晰的刺痛，藥水的清涼漸漸褪去，之後是長久的痛苦。我疼得迷迷糊糊，眼淚被擠到嘴角，母親替我擦掉。她總是看著接受治療的我，每一次。
每一次，她都在等我的傷口癒合。
我幾乎從未與父母親暱地接觸過，我們就是那種最為普通的家庭。母親嚴格甚至嚴苟地管束著我，因此幼時的我自是乖巧的。只是她一聲聲的責備被鎖在了我以為已經遺忘的地方，從那以後我好像生了病，受了傷，像手指被書緣割劃過，不嚴重，但很痛。我在自以為長大的時候一次次竭盡全力反抗著她，然後兩敗俱傷。
我國中讀了寄宿學校。距離緩和了我們之間的關係，而那時也已是治療後期了。
面板的創面有時仍會過敏，但母親似乎總能抽空替我請假，與我同行。南國的晚春勝似酷暑，陽光毫無保留地灑在臉上。母親會把她僅帶的一把陽傘給我，沒有廕庇，汗水很快洇透了她的衣袖。如是幾次，她臉上有了晒傷的痕跡。
我裝作無意地問起，她只是淡淡說，傷口總會有它癒合的一天。
母親終於顯露出了一絲老態。她不再那麼強勢了，變化悄然無聲，但遲鈍如我也有所發覺。她會倒杯溫水遞給奮筆疾書的我，偶爾與我談談工作。大抵是逝去的年華潤澤了她深藏的溫柔吧——我篤定地想著。
四季流轉，立春逝了是驚蟄，桃始華，倉庚鳴。鷹愈了冬傷，化為鳩。
醫生說我的創面已大致癒合了。我與母親對視，她彎眼勾脣，久違地笑起來。她的晒傷養了一冬，癒合了。與我一樣。
治療完走出療室，我意外地瞧見母親靠在診所的椅上憩眠，我第一次看到了你的疲憊不堪。我彷彿聽見你在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看見你不辭辛苦為我的內心修築藩籬，陪伴我，支援我，保護我，即使只是奔波著做無用功。你自始至終都是溫柔的吧——幸好啊，我癒合得並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