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從田地裡農作回來了，帶回來一雙長筒橡膠雨鞋，橄欖色的，被太陽晒得乾巴巴的。叔叔把它提進西邊的雜貨間裡，放在門後面。我看著那雙鞋，不禁思緒悠然神飛。
這片地裡的人儉樸，平時勞作只脫下鞋子挽起褲腳就上陣，幾乎沒多少人家買過雨鞋。我們家曾經也是有一雙橡膠鞋的，只不過有一次被小孩子扔到火爐裡燒壞了，爺爺不耕作了，父親和叔叔一直沒想過再買一雙，常常凍得雙腳麻木，或者被雨水泡得發腫。
有雨鞋的時候，白天他們兩個人就提著雨鞋出去，早上便踩著雨鞋回來。雨季時，鞋面撞擊地板，會有啪嗒啪嗒的響聲，十分清脆。沒到吃完飯，院子裡有腳步聲，就知道，噢，他們回來了。
其實關於雨鞋，我們家早以前還有一雙，是爺爺用來走田地的。聽大人講，叔叔當時特別想穿著雨鞋走路，那個時候能有一雙不怕雨雪泥水的橡膠鞋，聽起來就很令人豔羨。後來叔叔提回那一雙乾巴巴的雨鞋之後，他和父親就常常輪流穿著它下田地去，一雙鞋被兩個人如此穿了許久，久到鞋裡覆蓋的塵與霜消失，橄欖色的表皮慢慢黯淡下來。
又是一年，父親從外地回來，帶回兩雙長筒雨鞋，嶄新的，烏黑的，放在太陽底下還泛著水光，和那雙舊鞋放在一起。父親不說，我們也知道，那雙舊鞋，很快就要被扔掉了。之後，父親開始頻繁地穿著新鞋和穿舊鞋的叔叔一起農作。雨季的作物帶著一點毛刺兒，他們兩個人在裡面穿梭，新鞋上面畫出了幾道刺目的白印，舊鞋已是傷痕累累舊的新的分不清了。坐在田埂上，父親把新鞋脫下來，看向叔叔，問道：“明天，把我帶回來的新鞋換上吧，舊的送給廠裡熔了。”
叔叔一愣，沒有應聲。他近乎溫柔地用手摩挲鞋側，然後慢慢地說：“我不想。”雖然叔叔保住了這雙與他風來雨去的舊鞋。不過這雙舊鞋也被擱棄在雜貨間的角落裡，很少有人光顧了。有一天，我們幾個在院子裡挖沙，堂弟見容器不夠，索性偷偷跑進雜貨間拿走了其中一隻。雨鞋用久了，有些細沙都能從縫裡漏出來。我們不禁懷疑這雙鞋的實用性。沒想到堂弟還回去的時候，恰巧被路過的父親發現了。父親看了一眼倉皇逃開的堂弟，然後沉默良久。就在堂弟以為父親要將這件事同叔叔說時，父親走進雜貨間，將鞋子提了出來，接著出了院子。
聽母親說，雨鞋最終還是被送到回收廠了，回來的時候，還帶了兩個橡膠玩具。奇怪的是，叔叔也沒有說什麼。他們仍然照常穿著曾經的新鞋去農忙，好似叔叔曾經留下舊鞋的舉動從來沒有發生過，而記憶裡舊雨鞋撲嗒撲嗒的聲音，也淡化了。
那天晚上我上床睡覺時，院子裡又響起鞋底撞擊地面的聲音，應該是他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