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斬斷了白天裡總是向前探尋的目光，所有的關於明天或未來的想法、計劃或慾望暫時撂在一旁，將思緒向回拉扯。夜太安靜，月光漸漸穿透陰雲，被照亮的過去慢慢褪去黑影。
回憶是一片暗流洶湧的海，遺失的時光是凸出海面的島，孤獨矗立。而我只是這片海的一個搖槳的流浪者，哪裡有回憶的孤島就在哪裡靠岸。而今晚，我停靠的是一座叫“爺爺”的孤島。
爺爺也是黑的，卻不是這夜一般的未知、飄渺而又恐怖的黑，他的黑是土地的膚色。在這塊叫作“故鄉”的土地上，他生活了大半輩子，並終將用這片黑土地為這一生畫上一個句號。
爺爺就是這片土地。
像一張泛黃的老照片，遺落在時光裡的爺爺是那樣模糊而又那樣清晰。追憶跨越千山萬水，思緒如墨染宣紙緩緩暈染開。在那思念的終點，最先看到的是那河，那橋，那柳，以及柳下的那背影。農閒的日子裡，爺爺總愛坐在柳樹下，因為不遠處就是連片的田。相看兩不厭，爺爺有一口沒一口地吸著煙，吐出的菸圈在柳梢巔一點一點地淡去，呆滯的目光也一點一點地充滿希望。
似乎從未仔細端詳過爺爺的模樣，只知道那臉上的皺紋和那柳樹的皮一樣，摸上去有歲月的滄桑。柳樹雖老，仍可從每年二月裡婆娑起舞的絲絛窺見它當年的婀娜妖嬈，但是爺爺的青春又到哪裡尋呢?是啊，記憶裡的爺爺似乎從未年輕過，因為他的青春早已隨那田裡的稻穀在很久以前的某個秋天成熟收割了。可爺爺卻從來也不提，也沒有嘆過氣，只是那首爺爺年輕時哼過的曲子仍會在不經意間響起，遙遠卻又清晰。
如同虔誠的信徒，爺爺把自己的心獻給了土地。在田裡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那雙手侍弄過的莊稼已經堆滿了好幾個糧倉，那雙腳在每一寸泥土每一條田埂都烙下過腳印。經過陽光、雨水、風霜、寒雪的雕琢，爺爺的這雙手腳逐漸磨損，起繭，粗糙，變黑而後變得如這土地一般厚實黝黑。我時常在想，如果有一天這雙手腳再不能親自下地，那麼這雙手腳會不會生出莊稼來?
耕耘在責任田這小小的天地間，爺爺練就了一身絕活，卻也因此將自己的視界限制在白天黑土間。無論是木匠活、泥匠活，還是田裡活、針線活，爺爺可以稱得上是樣樣精通。可爺爺卻又經常一問三不知，不知道肯德基、聖代，不知道好萊塢、因特網，也不知道次貸危機、氣候變暖，更不瞭解除了這片天地地球還有多廣。
可爺爺仍然覺得這世界是如此精彩。二月有柳三月有桃，秋霜菊豔寒雪飄梅香，還有說不完的田間事嘮不盡的家長裡短。誰能一輩子堅守自己的夢想?爺爺站在豐收的田野裡，扛著鋤頭滿足地微笑，這便是一個農人一輩子的夢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