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臉上縱深的溝壑裡，藏滿歲月刻下的滄桑。置身於滾滾麥浪中，她微微俯下身，撫著結實的麥子，像待年幼的嬰童，目光流轉著溫柔和疼惜；也仿若一道風景，鑲刻在無邊的金色裡，裝點了麥田，裝飾了我無數個夜裡的夢。
少小離家，記憶中故鄉一草一木，如夢如幻，漸漸消散，唯有麥田上奶奶佇立的身影，在夢裡久久未曾離去。
七歲那年，收麥子的季節，大伯仙逝，我與父母從廣東千里迢迢奔回故鄉送葬。
爺爺去得早，是奶奶將三個孩子拉扯大的。貧瘠年代，奶奶靠著一輪又一輪種麥、割麥，將三個孩子喂大養大。麥子與奶奶之間有抹不去的緣，化不盡的分。
大伯去世後，大娘抱著兩個年幼的孩子，日日以淚洗面。父親和姑姑則紅著眼不說話，母親默聲哀嘆，總之，家裡籠著一片陰雲。
奶奶看起來卻很鎮定，一整天擱地裡割麥。看不出她的悲傷，讀不出她的難過。
彼時年幼，我氣沖沖來到麥田質問奶奶：“奶奶！你幹嘛還管這些麥子呀！”
奶奶佝僂著腰，聽見我的聲音，頓了下，緩慢地轉過身來，語氣有些焦急：“妮兒，你咋來了？快回去！地裡晒！”
滾燙的陽光挨在身上，落在老人枯黃的面板裡，映得草帽下未蓋嚴實的銀髮一閃一閃。我舔了舔乾涸的嘴脣，有些煩躁。
“奶奶，別管麥子了！回去操羅大伯的事吧！”我踩著燙腳的地，跑向她。
“不行……麥收晚了，新一輪的莊稼就種不了，來年沒麥收……”奶奶捧著麥穗，像捧著孩童純真的臉，輕柔又小心。
“大伯比麥子重要！”我嚷著。
“……我知道，我知道……可你大伯走前叫我別擔心他，顧好家裡的麥……仔啊……娘也捨不得你，但不想你走後還擔心……妮兒，這麥是你大伯臨走前的牽掛，這麥是奶奶的命根子……”
奶奶的眼裡沒了聚焦，淡淡地望著無邊的金浪麥田，目光又由麥田轉向村裡屋宇，繼而凝視天空，畫面似乎就停留在這一刻。
奶奶默然地站著，手裡卻攥著麥稈，一遍又一遍地將目光流連於麥田，眸裡揉出了水。許久，她又彎下了佝僂的腰。
我沒說話，眼角卻溼了。
發亂了，老人也顧不得，只不停地割著麥，撫著麥，看著麥，與麥田融為了一體，成了這藍天下的風景。
小時的我未曾真正懂得悲傷，卻在那一剎為老人紅了眼，愣愣地看著她。
大伯最後葬在了麥田邊上。
麥地裡，風景又添了一道。藍天下，老人依舊割著麥，神情緩和，麥田旁是一個靜默的土坡，老人一直守著土坡，土坡也一直陪著老人，她不說話，它也不說話。
彎下腰，老人匿身於滾滾麥浪裡，寫下一行行催人淚下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