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所有平常人家的老厝一樣，外公的宅子深深淺淺地隱匿於老巷子裡，反覆刷了幾十年大紅油漆的木門扣著雕飾精緻的銅環。
“吱啊”一聲推開門，正對著門的天井裡，安然置著一個幾乎家家都有的大缸，高及半腰，裡頭肆意生長了幾叢荷。
黃口之年，我都是在外公的老厝裡度過的。每年七月，別處均熱得人直喘粗氣。外公手裡輕搖的蒲扇，卻能伴我舒適地度過酷暑時光。
這時的荷是開得最盛的時候，一團團輕盈的綠簇擁在玻璃色水鏡上，推推搡搡，你爭我趕。那醉人的綠啊，像是翠色的瑪瑙披上一層晶瑩的油蠟。又扯著幾縷褶皺，像少女隨風揚起的羅裳。
月亮出來的時候，給四周蕩上一層青霧。浮雲悠遊，使得月光不得明照，卻氤氤氳氳地渲染了孩童與荷的夢。
這時外公總愛摟過我坐在荷缸前，逗了逗長勢喜人的荷葉，扯開沙啞的嗓子緩緩而道：“草螢有耀終非火，荷露雖團豈是珠。”又或是折一朵白荷，取些山泉水煮著，加了冰糖，清清甜甜的，很是溫嗓子，溫得人心裡也暖暖的。
是平凡的荷，是平凡的光景。如今憶起，卻仍舊如新。只要夏天不死，老厝裡的荷便年年歲歲地綻在心中。
後來的一個夏天，也隨波逐流去會了西湖的“波光映照，韻姿輪舞，香氣隨煙輕吐。粉顏珠飾碧羅裙”。從斷橋望去，滿眼滿眼的綠色中挺著一支支出水芙蓉。如同剛沐浴過的美人，嬌嫩欲滴，撫一把也可得滿手溢位的玫紅色。美人的嘴角揚著明媚勾人的笑，綿綿柔情匯在一起很是壯觀。
似乎這樣的盛景才足夠襯托許仙和白娘子的千古絕唱。也似乎正是在這樣的故事背景和環境襯托之下，荷才不顯平凡。我卻不喜，總覺著這樣的荷太過於濃妝豔抹，太過於絢麗奪目，反而失去了她在老厝裡，在簷下形單影隻或成雙成對、看似弱不禁風實則傲然不屈的平凡澄澈的美。
帶著滿目歡喜和滿心失落歸返，卻無意在轉角巷的客棧裡，發現了她的蹤影。也是平常的大缸，漾著平常的荷，悽悽瑟瑟的晚風裡，她就這般曳著舞著，像在老厝裡那樣。看著看著竟入了神，站得久了，老闆娘踱步過來，“就是平常的荷，沒什麼特別的，要是喜歡，可折一朵養在水裡。”
我笑著搖了搖頭，又細看了會兒。
月光朦朧下，我不由得想起老厝天井裡的小家碧玉，想起喚著我小名、煮著荷花水教我念唐詩的外公，想起荷見證下那段無憂無慮的孩童時光。
突然有一種很深刻的念想，想像余光中筆下那樣，“那就折一張闊些的荷葉，包一片月光回去，回去夾在唐詩裡，扁扁的，像壓過的相思。”
有人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晝夜，廚房與愛；有人見過天地春秋，卻貪戀一磚一瓦，一厝一巷；而我走過悠然歲月，仍駐足於平凡的事物，那是一場平凡的相思，通往一段不平凡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