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瘋子作文

我對王鐵存在兩種看法,一種看法是:他是一個有頭腦聰明且有一定見地的人,因為在和他的幾次談話中,他確實給了我這樣的印象,他和我說話極為和氣,見了我老遠就打招呼,走到跟前稱呼我這個還不滿四十歲的人為“趙老”,我想他並不是從年齡上來稱呼我,而是對我的老師身份的尊敬,如果沒有一定的修養,斷不會這樣說話的,有時候他會遠遠地向我作上一個揖,算是另一種打招呼的方式,我對這種古老而文明的見面問候的方式很是感動,也回敬他以同樣的禮節。他能說出錢三強的名字,他知道愛因斯坦創立了相對論,他還能比較詳細的說出“文革”時期國家高層的一些內幕,我想他肯定是一個老牌的高中生,至少也是一個老牌的國中生,不然他怎麼知道錢三強的名字呢?他也一定讀過一些書,不然他怎麼知道那麼多連我們都不知道的歷史掌故?他還說他到一個地方,察看一下這個地方的地理形勢,就能繪出這個地方的山川形勢圖來,我對他不禁佩服起來,認為他是一個懂得風水和堪輿的人物。

酒鬼瘋子

另一種看法是:他是一個連家事也不會安排的人。何以然?他一輩子就置了鐵匠鋪那點產業,沒有一個正規的家,鐵匠鋪就是家,家也就是鐵匠鋪,一家四口人就一直蝸居在那幾間鐵匠鋪裡。按理說,農村人首先應該有自己的莊廓院,這是根據地,也是安身立命之本,種上承包地,做到衣食無憂,另外,如果有手藝,像他,開一間鋪面,經營生意,這是比較理想的家庭格局。在這上陽山一條街上,上上下下總共有幾十間鋪面,是幾十戶人家所開,他們都是先有家再有鋪面,家與鋪面共存,惟有王鐵一家是有鋪無家,進行無後方作戰,家裡所有的開支都靠鐵匠鋪的收入。更為要命的是,王鐵養著兩個兒子,長子生泰,次子生祥,生泰是我教過的學生,國中畢業已經十幾年了,是二十拔過已奔三十的人了,那幾間鐵匠鋪裡一家四口人住著都困難,怎麼給兩個兒子成家娶媳婦呢?我去過他家,家裡就只有一間滿間炕,這一間炕是他們的主房兼起居室兼會客室,旁邊的一間屋子是廚房、雜物間,再隔壁的兩間房子是鐵匠鋪,他們一家人就要睡在一個炕上。不過,在大多數情況下,王鐵的兩個兒子(至少是一個兒子)不在家,到外面打工去了,但打工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兩個兒子不能在外面安身,終究還得要回到家裡來,可那間小房子裡不能安下四個精壯壯的大人,王鐵的家庭可以說面臨著嚴峻的現實問題。除非王鐵使出大手筆,給兩個兒子娶媳婦、批莊廓、安家,或者給他們再買地方蓋鋪面,找到吃飯的門路,否則這個家庭可蘊藏著大問題了。可許多年裡,王鐵始終沒有使出這樣的手筆,大概王鐵沒有能力為兒子們做出這樣的安排。

我很不理解王鐵這樣一個有頭腦的人會落下如此人生敗筆,對於這個問題,我想和王鐵探討一下,就像他跟我探討相對論一樣,可有好幾次,當話到嘴邊的時候,我又停住了,這畢竟是人家的一個痛處,就像魯迅小說裡別人嘲笑孔乙己沒有撈到秀才一樣,是傷別人自尊心的。我只好去問問別人,被問的說還不是喝酒喝的?我就很是納悶,大凡男人都會喝酒的,可怎麼能喝掉一個家業呢?既然會喝掉一個家業,何嘗又不會喝掉自己的鐵匠鋪呢?我說哪有那麼嚴重,被問的人嘿了一聲問我,你有沒有聽到過一句話?--王鐵喝酒,有多沒少。我問啥意思,他說還能是啥意思,就是王鐵喝酒眼饞唄,我問你和王鐵喝過酒嗎?他說與其和王鐵喝酒,還不如去吃屎!我想他一定和王鐵喝過酒,並且給了他極為惡劣的印象,不然,他為什麼要說和王鐵喝酒連吃屎都不如呢?我愕然。

我沒有和王鐵喝過酒,也沒有見過王鐵如何與別人喝酒,只是見過他喝了酒之後的樣子,有幾次我從他們的鐵匠鋪門前經過的時候,看見王鐵坐在鋪子前面的一塊大石頭上,手裡攥著一個酒瓶子,嘴裡不停地說著什麼,如果見到一個走大路的人從他的門前經過,他就舉起酒瓶子招呼行人過來喝酒,走路的人就遠遠地躲開。見到我的時候也不像平時那樣打招呼,也不叫我趙老,還是舉一下酒瓶子,我也像其他人一樣,一抱拳,迅速地躲開。每當這個時候,王鐵的鋪子裡沒有一個生意,身邊也沒有一個人,家人都不知道哪裡去了。我從別人口裡知道,王鐵這種狀況是頭天晚上喝酒之後的延續,攥在手裡的那半瓶子酒是頭天晚上喝酒之後的剩餘,而他攥著瓶子的那隻手從來沒有離開過酒瓶子。我說哪怎麼可能,晚上不休息,白天還連著喝酒,就是鐵打的身體也吃不消。別人說什麼叫吃不消,他就是他鋪子裡那個打鐵的砧子,一喝起酒來就不分白天黑夜,他可以考驗任何一個人喝酒的忍耐力,他端起一杯就可以說上一個小時的話,說一些高深莫測不著邊際的話,別人聽他也說,別人不聽他也說,說得讓人厭煩透頂,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為此沒有人肯和王鐵一塊喝酒,可王鐵還是照樣喝,是一個人喝,沒人和他說話,他就對著酒瓶子說話,能說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坐在門前的那塊大石頭上,說的還是頭天晚上的那些話。我說何苦來呢?別人說還不是他的那個瘋婆娘,他的媳婦有瘋病,媳婦犯一次瘋病,王鐵就喝一次酒。

酒鬼瘋子(2)

後來,我又從別人口中知道,王鐵的媳婦確實有瘋病。王鐵的媳婦還是丫頭的時候,一年清明和幾個同伴到烈士陵園去掃墓,回來就得了瘋病,其他幾個同伴好好的,她一犯瘋病就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嘴裡不斷的唸叨著“連長,上!”大約過半個小時,就會慢慢清醒過來,恢復正常。王鐵娶媳婦的時候,不知道她有這樣的病,娶進門的時候,媳婦的瘋病就犯了,害得王鐵沒有進成洞房,在另一間房子裡喝了一晚上的酒,從此就奠定了他們今後的基本生活模式。那時侯他們住在一副小莊廓院裡,王鐵在上陽山一條街上剛開下鐵匠鋪,王鐵幹完活剛回到家裡,就看見媳婦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唸叨著“連長,上!”王鐵趕緊扶起來,在旁邊守一會兒就好了。再後來發展到一犯病就開始亂拉東西,一次王鐵回到家的時候,看見媳婦把被子都挪到了房頂上,說是在露營,把鍋碗瓢盆擺在當院裡。大兒子生泰兩歲的時候,一次媳婦又犯了病,她把生泰端在手裡當機關槍,左右亂揮,還發出“噠噠噠”的喊聲,兒子像瘋了似的喊叫。王鐵無奈,只好把家搬到了鐵匠鋪,守著媳婦,地也不種了,承包給了別人,媳婦精神正常的時候,就給他做飯,看孩子,有時還幫他乾點鐵匠活,犯起病來,王鐵就看住她。一次媳婦犯病了,王鐵沒有注意,媳婦推上了動力電的閘刀,砂輪飛快地轉起來,她抱起兒子往砂輪跟前湊去,頭快要觸到砂輪了,王鐵看見,嚇得魂飛魄散,飛奔過去一把把媳婦推到一邊,抱住了孩子,從此不讓媳婦進鐵匠鋪了。

聽到這樣的故事,我對王鐵有了一點歉意,我一直不知道王鐵的媳婦有瘋病,在我的印象裡她是一個不大說話的女人,有一次我看見王鐵的媳婦披散著頭髮坐在門前,大概這時候她正在犯病,接著王鐵的鋪面好幾天都關著。

這多年裡王鐵家的最大變化就是把以前的舊鋪面撂倒後蓋起了平板房,蓋房子的時候只有王鐵一個人,兩個兒子出去打工了,媳婦暫時送到了孃家裡,由他的大舅哥和大妗子照看著。不久給娶了一房媳婦,是個藏民女子,是經熟人保舉後娶進來的,生泰兩口住在隔起來的一間房子裡,但不久這個藏民女子又走了,生泰也出去打工了。

我和王鐵打交道是在他清醒的時候,這也許是我的聰明處,我找他做過一點小活,比如給孩子的小推車焊個支架呀,做一把栽花鋤草的小鏟子呀,他從來不要錢,出於對酒的敏感,我給他買過一兩包煙,他客氣一陣之後也就收下,一邊認真地幹著手裡的活,一邊給我講一些深奧的知識或掌故,這時候卻和那個喝醉酒說天說地的王鐵不可同日而語。一次,我找他做一個鎖辦公桌用的箅子,我謹慎地和他談起了酒的話題。

酒,你常喝嗎?我問。

咳,酒可是個好東西。他一下來了精神。酒可幫了我的忙,我這個人熬操大,媳婦是瘋漢,這一輩子把我給拿住了,娃娃們的事情還沒有解決,想到這些事情,我想得頭髮都拃起來了,我就像這個砂輪一樣,有一股力量推著我轉哩。可我一喝酒,啥事情都忘了。

我看他額前的那簇頭髮,一根根直豎起來,成一個斜角往前面傾斜,就像是轉動的砂輪和他手裡的箅子摩擦時產生出的一束束飛濺的火花。

第二天,我從他的鐵匠鋪前經過的時候,看見王鐵又喝醉了酒坐在門前的大石頭上,手裡還緊緊攥著一個酒瓶子,見了我向我招手,額前那股頭髮還是向前傾斜著,不過見不到轉動的砂輪和鐵器摩擦時發出的火花,這時候,那個砂輪放在門背後,靜靜地躺著,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