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大喜歡奶奶的，我也知道，她可能也不大喜歡我。或是因為母親總說奶奶重男輕女，或是語言不通。打小我就和奶奶不親，總覺得奶奶像是沒有溫度的鐵塊，頭上寫著“孫女勿近”。
父親每年春節的一次回家，成了奶奶的重大節日。快到家時，我總愛同堂哥衝在最前面，遠遠地，在傍山而建的一小片村莊中，在黑瓦黃磚的瓦房旁的小路上，立著一個喑啞的身影。深褐色的粗布襖和棉褲顯得寬大而孤獨。山上風很刺骨，身形消瘦的奶奶似在寒風中搖曳的瘦弱乾癟的竹竿。似是見到了我們的身影，奶奶順著小路迎過來。每次回家，那個單薄的身影都會守在那條小路上，無聲而執著的守候、等待。在那一剎那，我恍惚覺出一絲溫暖，但很快又被撲滅，她那麼熱切地望著堂哥，“她一定是趕來接堂哥的吧。”我苦笑想。
吃過晚飯，嬸嬸們去了廚房柴火堆那嘮嗑，叔叔們則在星光下高談闊論、舉杯暢飲。堂弟妹們自去睡覺，唯有我守在15寸的小電視前目不轉睛，電視屏上的人們歡聲笑語，充斥了整個十平米的小客廳，我沉浸其中，感覺屋內的寒氣都被歡樂趕去了。
忽地感到口渴，才把視線從熒屏上移開，這才發現另一個人的存在。她守著一處烤火盆，裡頭的黑炭冒著點點紅橘色的光芒，握著火鉗的左手因長期勞作變得畸形，拇指外翻，食指怎麼也伸不直，手指尖的繭厚厚的，指甲蓋上沾了灰炭，顯得有點髒。她垂著頭，半眯著眼，銀白的頭髮如霜降後的一小捆枯草，梳在腦後，又被電視屏上的一亮一亮的彩光染上淡彩，卻顯得更加凌亂蒼老。她忽地察覺我的目光，臉上閃過一抹慌亂，佯裝淡定地將炭翻面，我扭頭繼續盯著電視，卻再也沒辦法專注，只覺得電視裡的聲音仿若麻雀般喧鬧，像外星人的祕密談話一般。我們都默契地沉默著，內心卻感覺到點點暖意逐漸蔓延，那迷霧下的愛又清晰了一些……
自那以後，我們似乎親近了不少，可奶奶的身體狀況卻突轉急下，她被查出食管里長了一顆瘤，每日只能靠營養液和些許流食維持生命。再見她時，是伯父發的一個視訊，視訊上的她靠在病床上，兩頰凹陷得很深，藍白的肥大的病號服下藏了一個多麼瘦弱的身軀啊！我鼻頭一酸，不敢再看，不敢再想。
奶奶離世那天，我們趕回家鄉，立在小路上的那個身影早已消失不見，那個在寂靜中苦苦守候只為能及時熱好飯菜的她，那個不識字卻陪伴在身邊為我烤火的她，那個不善言辭的她，早已不在。而這一切，在遺像前眼淚決堤的那一刻我才徹底明白，這無聲的溫暖在那一剎那才徹底爆發，心底有什麼東西被一點一點抽去了，空了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