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當中很有幾個與眾不同的生日，有的狂喜，有的悲傷，有的甚至倒黴得不像個生日。
記得那一年我是上一年級，為什麼這麼清楚，其依據是我哭哭啼啼重返校園時所站立的背景。我站在一塊田邊(我們學校種水稻)聽候老師發落，那是舊教學樓的夏天，亮紫色的牽牛花爬滿了生鏽的鐵網，日光下明晃晃，而二年級以後那裡就被拆掉重造。
下午兩點半，我縮在被窩裡半睡半醒地被電話驚起，我已經哭了好久，還洗了澡，換了睡衣，這個電話叫我渾身畏懼；我帶著哭腔翻開手機蓋(那時還是老人機)：
“喂……”我不敢說話，知道錯事已經被媽媽知道。
“喂！你怎麼還在家裡！兩點多了還不去上學啊！”那頭聲音氣急敗壞。
“老師說……”我哇地一聲哭起來。
“老師告訴我了，說你怎麼還不來！”媽媽口氣很生氣，“老師說不讓你上學你就真的不去了，真是！”
我呆呆地抽泣，小嘴扁得紅紅。
“快點去上學！你在家裡幹什麼了？”
“我剛才在午睡……”
媽媽又在電話那頭叫了一通，然後又叫我快點去，老師讓我去上學。
我掛了電話，飛快的換了校服校褲，紮了頭髮，在鼻涕和眼淚中扯上笨笨的書包狂奔到學校。
我在紅腫的世界裡仍然迷糊，不知道為什麼又可以上學了，但心裡還有一股高興，我又可以上學了！我連蹦帶跳，飛簷走壁，像顆小火箭猛烈地撲向學校。
一路上我的頭腦懵懵懂懂，還處於一種小開心的狀態，回顧上午，混挾著許多當時我所不理解的片段。
我記得今天上午一切都很好，誰也不會想到會發生這樣的變故，尤其對於我。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可高興了，這可不是經常遇到的事，尤其我還只有六歲，沒有過過幾個生日。
我可高興了，上午就計劃著下午的蛋糕，慶祝，“生日快樂”。我從上午老早地盼望下午，卻沒有想到生活可以從幾天前反溯出擊。
我可真是太高興了，只迷迷糊糊地記得前天的練字貼，依稀是練了的；我什麼也沒管，今天是我的生日呢！
然後就被抽查到了。別的小朋友都在外面排隊等放學，只有我和另外幾個小朋友被關在屋子裡。還不開燈，印象裡黑壓壓的，老師的臉都是青的。
我被關在這樣一個黑壓壓的小教室裡，老師一個一個地審問，心裡充溢了不敢發出的恐懼和害怕，我看著在我前頭的一個男生快要哭出聲了，老師用力扯著那字帖：
“為什麼沒寫？”
“唔……唔……”他支吾不出話來。我畏縮地瞄，恐懼立刻攫住了我。
我做夢也沒有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我拼命想著有什麼藉口。
“你！為什麼沒寫？”
“我以為，我寫過了……”我縮著脖子，也嚇得要哭的樣子。
“你以為！你以為就是你以為！”老師的眼睛發亮發光地直梗梗地射向我，可是一點也不像星星或太陽。
“我忘記了……我不知道。”我咬住嘴巴不哭，眼前是噩夢一樣的黑。
“忘記了，你怎麼不把你自己忘到家裡去！”老師的臉黑的很，嘴巴也張得老大，迷迷糊糊地沒有聲音的哭了，我低著頭，嘴裡吐不出清楚的句子。
老師狠狠地用力望了我一眼，然後好像很果決的，對我叫道：“你不用來上學了！
我的頭腦整個的茫然了，痴傻間好像看見了將來要面臨的境遇。
老師好像下了決心似的，斜睨著看我：“怎麼？你下午也不用來了，以後都不用來了，把你的東西收拾乾淨，把書包背上！
我拼命忍住呆滯和哭泣，我乖乖收拾好書包，背上它挪出小教室，小朋友們都看我，其中一個問我：“中午為什麼你要背書包呀？”
“啊，沒什麼，啊，就回去拿點東西。”我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從那時我就是一個很有羞恥心的小朋友了。我想我不能讓人知道我已經沒有書讀了。想到這個我就拼命忍住鼻酸。
老師出來了，板著臉，揭穿了我的謊言。
“你不用來上學了！”
呀！我的臉燒得滾燙，淚一下子就劃下來，呆呆的腦中跳起一股嗡鳴。我就這樣雜著羞愧在隊伍中開始放學。從教室到校門口可真是遙遠，我感覺有好多好奇的目光。
我夾著我的大書包回了家。我走得好慢，媽媽不在家，每天我都用微波爐自己熱飯菜。
我邊走邊哭，心裡鬥爭著，想著怎麼和媽媽解釋交代。別人看見一個小孩哭哭啼啼地走，大中午地揹著一個大書包，也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的羞恥心使我哭得更凶。
我一搖一晃地走著，走到家吃午飯。我掏出手機給媽媽撥了號，努力裝出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子。
我掐尖了嗓子嬌滴滴地喊一聲“媽媽～”
“我回來啦～”我全身心投入到電話中去，飛快思量如何瞞天過海。
“寶貝，生日快樂～快去吃飯吧！”媽媽聲音溫柔可親。
“好，好，拜～”我掛了電話，腦子很空。
我很慢地吃飯，然後乖乖地把字帖補完；雖然不用去上學了，但我仍隱隱約約覺得應該這麼做。
我想著，我以後都不能去上學了……我心裡很悲傷，並且覺得未來會很淒涼。我哇嗚哇嗚地哭起來，一種滅頂的災難就這樣落在了我的頭上。
我一頭撲上枕頭，恐懼著流淚。我就要變成沒書讀的小孩子了，我已經失學了！我像那些電視劇裡貴族落魄到乞討，不禁傷心得痛哭流涕。
過了一會兒，我接受了這個事實，並且像那些憂慮生計的乞丐們似的，憂慮地思量起未來的光景了。
我嚴肅地思考這局面，並且冷靜地洗了個澡，對著衣櫃挑了一件粉色的小裙子，躺進了被窩。
一整個午睡不太踏實，我老覺得心神不寧，呆呆地躺著，不時幼小的身體裡湧上一波悲傷。
我的眼前都是水霧，並懷抱迷離的快樂奔到了學校。一直到校門口，我忽然有點畏懼。我又想起我的羞恥心，我放下了速度，又呆又傻地晃到教室。
這天下午是體育課，因為教室裡邊都沒人。起初我是不知道的，以為全班同學都不見了，或都不再來上學，我呆呆地揹著我的書包，羞愧又難堪。
我又要哭了，站在那兒不知所措，就覺得這一天糟糕透頂。
再晚一步我就要哭了，忽然一道柔美的聲音從辦公室傳來，緊接著探出半個頭：“劉彤？快進來快進來。”
我有點兒猶豫不決，但很快又放寬了點心。我還是很懵，但其實老師的臉龐很白淨，眼睛也很秀氣很美麗，我就沒那麼緊張了。
“快進來吧！這麼晚了還不見你來。”老師跑出來迎我，我遲疑地走進辦公室。她遞給我一個冬棗。
“哎呀，你說你，”她抬眸半嗔地瞅我一眼，“叫你不來你還真不來了？這你也信！”
她嘆了一口氣，我還是發懵，並且愈發迷惑了。心中隱隱有些歡樂，察覺出了點意思，我的確可以來上學了，我的高興一下子蓋住了我空白的頭顱。
她又給我一顆棗，洗得亮亮的，滋味甜甜的，也許是頭腦中太混沌，這一個印象格外鮮明。
老師用眼睛憐惜地看著我，輕軟地道：“你去上課吧，他們在操場上。”
我就這樣呆頭呆腦地回到了校園。放下書包，頭腦中充盈著混濛濛的巨大驚喜，又狂奔到操場。
我度過了一個平凡又珍貴的下午。呵！我一躍又成為了可以讀書的小孩子！
這種喜悅並不長久，因為我很快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而且繼續考慮到今晚應該不會有“生日快樂”了：這更叫我悲傷。
於是上午期盼下午的我在下午卻不想放學。我害怕媽媽罵，何況今天是我的生日呢。
我媽來接我時，我是很驚詫的。因為她從沒來接過我。這就更叫我害怕，恐慌得無處逃脫，只能呆呆地走上去，不敢看她。
媽媽什麼也沒說，我們在路上艱難地交換了一下“嗯”“啊”之類的語氣詞。心裡有點悲傷，想到冷淡的什麼也沒有的生日有點黯然，媽媽的安靜又叫我恐懼。又是個噩夢樣的眼前的灰濛。
我們什麼也沒說話，媽媽安安靜靜地牽著我的手，我頭低著，看著那溫溫的大手上柔軟的曲紋。
媽媽什麼也沒說，帶我走進一家蛋糕店，買了一個小蛋糕，小小的，我提著，不知怎的有點想哭。
媽媽牽著我的手，很溫暖地攥著，她什麼也沒說，到家開啟小蛋糕，為我找了根蠟燭點上。
她為我過了個生日。燭火中，她的微笑淺淺的，面部的線條都極溫柔，極安寧，極叫人放鬆，進而忘掉一切。
我的面頰映著燭光，呆呆傻傻地對著那個屬於我的小小的可愛至極的生日蛋糕，覺得很有幾分快樂。
“生日快樂。”媽媽聲音柔和。
我在閉眼之際記住了媽媽柔軟的下顎角曲線，和那個小小的暖橘色蛋糕所共同造成的難忘的印象。
我就這樣過了我七歲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