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中的窗戶，可以眺望遠方隱隱的山巒，黃河從它的腳下蜿蜒而過——我即將去那邊徒步。
山中還氤氳著水汽，帶著一股溼漉漉的醇厚的松木香。從山腳到山腰，中間夾著一個小村莊，零零星星也只有幾戶有人煙的人家，其餘大多都人走房空，一片荒蕪的景象。我們繼續往裡走。
在村子最西頭，一戶貼了對聯的人家在蒼白的日光下格外顯眼。我們決定走進去探訪一下。
推開半人高的柵欄，眼前是一塊乾淨平整的黃土地。一位老人戴著黑色的絨線帽在窯洞門口的躺椅上抱著手晒太陽。
我們再往裡走，他才發現院子裡來了“客人”。老頭也待人熱情，邀請我們留下坐坐。
爺爺看著很慈祥，像一塊被流水般歲月磨平了稜角的光滑鵝卵石。他一個人獨居在這裡其他人家也都漸漸因為各種原因搬離了這個村子。爺爺說，他子女已經很久沒回來看過他了。他用手指數：“亥豬、子鼠……今年是牛年。他們兩個春節都沒回來過了。唉……如果我不肯搬去城裡，他們是不願來看我這個倔老頭的。反正望村（村莊的名字）也快被拆了……”
爺爺領我們進了窯洞，乾燥的空氣撲面而來，先是一個鋪著花被子的土炕，最裡面架著一口好大的鐵鍋，鍋旁灶臺上用白瓷碗扣了一碟菜。
我環顧四周，發現糊牆的竟不是舊報紙，而是一張換著一張的畫。整個屋子的畫拼湊起老人大半生的記憶——紡織工人、畫圖紙的同事、大片的麥田、轟鳴的火車，眼睛水汪汪的妻子，三四個抱成一團的孩子，一群圈養的雞……還有一個伏案畫畫的老人。
老人笑了：“原先的日子清苦得很吶！苦的時候我帶著孩子半夜穿過好幾個村子去偷人家的玉米，有時候還削過樹皮吃……文革那會，家裡的書都被燒光了，娃娃們也因此耽誤了幾年。改革開放真是好啊！生活大變樣了。糧食一擔一擔挑著賣，去年國家搞什麼扶貧，幾個年輕朝氣的小夥子時不時往我這跑，還給我買米麵糧油，陪我嘮一嘮……這不，年底我脫了貧，他們又來了一趟，雖說是勸我搬到城市裡，但還給我買了畫畫工具，還有什麼水粉。哎呦！那花花綠綠的顏色可漂亮了！”
老人喝了口水，接著說道：“他們還說，我這窯洞上的窗戶啊，太小，透過它什麼也看不著！說城裡的窗戶又大又亮，透過那能看到許多新奇玩意……”老人眯著眼睛，把臉扭向那扇常年關著的小小的窗戶，似乎想從那裡感受外面白顏料一樣的陽光，“新奇玩意……我老了，不在乎這些……我捨不得這一屋的回憶啊……這麼多年了，那些牆上的畫……一撕就碎啊……”
窯洞裡的空氣變得像牆上的畫一樣，灰撲撲的。也許是那些畫已經滲入空氣的緣故，它們滲入了這個窯洞的角角落落，像無言的塵埃形成一層看不見的時光的積澱。它們是樸實無華，卻又是最精巧的沙礫。總有一天，會被海浪所淘去，匯入深沉的大海，與其他許多沙礫一樣，化為海底的珍珠……
過了幾周，我們再次造訪那個村莊。熟悉的窯洞裡沒了老人的身影，只有一個年輕人默默注視著窯洞上貼的一幅畫。
那個年輕人就是那個扶貧幹部。那幅畫是彩色的，是老人用笨拙的水粉畫的一扇窗戶——窗戶外，明亮的陽光下，幾個孩子在歡樂的奔跑，周圍是彩色的泡泡。
老人搬去了大城市。窯洞也將在不久，連同那些畫，一起被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