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我家院子對面擺下了陣地。
我抬頭瞥見了她。一個70多歲的老婦人，面板黝黑，粗糙的臉上溝壑縱橫，渾濁的眼睛顯得空洞。她搬來小凳坐下，撣撣靛藍色圍裙上的塵土——看得出來，這裙子已因多次洗滌而褪色。她吃力地將藍白花格的窗簾布包裹放下，慢慢開啟，一個個濃金色的柑橘滾了一地。
女同學在我家中看書，她見了，靦腆地說，“那是我奶奶。”我在心裡暗暗嘆息，“難怪她在班上是那麼內斂，又有些自卑。”女同學小聲建議道，“柑橘好看不？出去嚐個？”
我便走到老人的攤子前，與這張如風乾的橘子皮的面孔面對面。柑橘果然好，圓緊飽甜，在淡軟的陽光裡靜靜地躺著。老人並沒有向我推售柑橘，而是端詳了一下我，然後用略帶沙啞的音說，“你與年少的我很相似。”
我一時怔住，心裡暗笑，她是個年邁，處境頹唐的老婦人，而我是個正值成長之季的少年，意氣風發，自信樂觀，成績也算名列前茅，與我相處的朋友也都值得敬佩和喜愛。她該是我的對立面吧。我想著想著，便覺老婦人的話有些奇怪。
本以為她是開玩笑，誰知她又說，“真好啊，你讓我想到了我的少年。”語氣是那麼安詳篤定，讓人不可懷疑。我笑了笑，沒有言語。我買了她的橘子，在手中掂了掂，這柑橘像是一枚液態的小太陽，且可摸可觀，可觸可視。
回到家中，反芻她的話，仍是不解。女同學告訴我，老人守著一方柑橘園，從青絲到白髮。通過一年一年的勞作，將它一寸寸擴大。據說她曾經也是一個一身精力，上得了山下得了海的女子，她為自己收穫的柑橘幸福。我終於明白，老人覺得真好，是想到她生命中最光華的那段日子。當她看到她種的柑橘像噴泉一樣，從地心噴灑出時，她便覺得是和我一樣的幸福，充實。我們雖然在外表和條件上是相對的，然而這老婦人卻一眼看出，我們的生命基本是相同的。我們是不同的歌手，卻重複著生命本身相同的好旋律。
這世間很多事物都是相對的，但當它們遇見時，一定會驚喜地道一聲，“咦，我們好相似。”一樣的努力，一樣的收穫，一樣的幸福。
我把柑橘仔細掰開，吞下金船似的橘瓣，甜而保汁，沉柔細膩，正如她滿滿實實的一生。
山的對面是海，水的對面是岸。山的巍峨，水的遼闊，或許會遮住我們的視線，自守著一面，認為風景這邊獨好，是有點“坐井觀天，所見甚少”了。
你我之間一水相隔，在我涉水而過，到達對面之前，我定不會妄下斷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