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村口有個偌大的水塘，記憶中生著茂騰騰的黃蘆葦，藏著綠蔥蔥的水草。提起它，就會想起吱呀的老木長椅，長椅上祖父雪白的鬍子和他洪亮大方的談吐；想起鄉下晚間的燈火，鼓著嘴的青魚，弓著要的牛蛙。真的，和水塘的結緣結得太多了，記憶的網裡擠著的就都是。
真是自小愛上了音樂。記得每到秋末蘆葦黃熟的日子裡，總要和同伴到水塘邊，折下最粗最鮮亮的幾支來，平鋪門前，讓火紅的太陽烤去它的稚嫩，把它烘成堅韌的蘆管，然後稍加裁剪塗上五花八門的色澤，便是蘆笛了。拿著它到塘邊去，笛聲早就此起彼伏了。在風中吹起最動聽的歌謠，不為什麼，是給魚兒聽的，是給花兒聽的。一曲曲，這最樸素最富有詩意的蘆笛聲，如此在水中掠起波紋，在我的記憶裡傳得很遠。
夏天夜裡，在鄉間，剛剛放下晚飯的筷子，星星就已撒滿了天。庭院裡蚊子多，也多少有些悶熱，替祖父拿上蘆葦，走到村口水塘邊時，咯咯囉囉說著話的木長椅已坐滿了人。披著蓑衣的，坐著小板凳的，脫了就拿謝當坐墊的，都乘涼來了，都熱切地招呼著：
“吃過了麼？”
“坐下聊聊啊。”
祖父好，我在身旁時絕不沒完地聊家長裡短，倒是直數著牽牛織女星講些玉兔嫦娥、八仙過海的神話。再不說鬼說狐仙，一直說到天黑到了茫茫大野的另一邊。看看星星，看看螢火，看看祖父菸斗一亮一亮的微光，那熙熙然潭邊的靜穆是一輩子思慕著的。
我卻最愛深夜的水塘。有時和相鄰聊到午夜，祖母喊回好幾次了，祖父不願走，仍滔滔不絕地“長毛”，“百鳥朝鳳”地講著。聽厭了，看看景吧。那確實是焦墨濃濃地抹過似的。此時往遠方看去，黑漆漆的天地慕然點上幾盞燈火，黃橙橙的，紅彤彤的，你會覺得那就是天燈了。玉兔也應踩著這天燈，一步步，一級級從地底的草根，升上雲霄，也應從近處的房前燈下，到那遠方去吧？夜本應是黑沉的，死寂的，而此刻你卻分明看見一叢叢草裡泛起螢火蟲點點米白色的微光來，你看到的分明是一脈幽綠的流水從這頭淌到那頭，在微風中起著波浪，那是被照得發著時隱時現幽光的青草，亦是螢火蟲兒風中的舞蹈，青草的蘊氣雜著稻穀葉的淡香撲面地吹來，月光便朦朧在這水汽裡了，這晚風該吹來一群鳳凰的，在這最美麗的螢光地毯上百鳥朝聖。
我望著恬靜的水面呆呆地出神，只見鄉下晚間的燈火，草叢裡的點點瑩光，淺淺的銀河，皎潔的月華……
金陵山翠峰如簇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的景象也不過如此了吧？
忽又肅然起來。
真的，難道你不該像這水塘的夜一樣，最普通最普通卻要在最漆黑漆黑的墨色裡綻出最絢麗最斑斕的色彩？
是的，要和水塘的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