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的時候歸去來作文

昨天晚上真是燥熱難當。我跟母親雙腿泡在及膝的裝滿涼水的木桶裡,聽著頭頂上大風扇呼呼地轉,熱意還是不減。身側切好的沙瓤黑子的西瓜卻是越來越少,最後青衣的美人敞開了雪白的肚皮,瑪瑙似的果肉還殘存幾許,紅紅白白的,像是沒抹勻的胭脂。

天明的時候歸去來作文

“媽,臥房裡熱得跟蒸籠一樣,要不晚上去屋頂睡吧。”

“我前幾天不是這樣說的?你偏不去。這下知道熱了吧,快,擦擦水去把枕頭抱上,我去找涼蓆。”母親說完,一陣風似的從堂屋裡穿了過去。我待要笑,又不敢笑。她原比我豐腴,如此怕熱倒也在情理之中。

我得償所願,興沖沖地上了樓,找了處乾淨平坦的位置,便一揚手中席捲。颯颯清風吹面,我們兩個女人不禁喜笑顏開,難得打量起了這屋頂上的夜景。

我家院小而風物多佳,三面皆房而南面為牆。東面房低平而方,勤勞的母親遂指揮吊上一石又一石黑土,鋪上防水層,推平為一塊整整齊齊的土膏,哪裡都犁得細細。種上紅玉般的小辣椒,青翠爽辣的韭菜苗,黑紫夜明珠似的圓茄,閒暇點翠的芫荽,至於附在木架上的甜西紅柿和長條黃瓜,就更是母親的最愛,但她常說西紅柿和黃瓜一下就容易澇死,明年再不種了。她雖然年年說,但還是年年照舊。因此我們家夏天的餐桌上,這些蔬果,哪種也不曾短了。

《史記》裡項羽北面稱孤,因此我們家北面的樓房也就最為氣派,一樓是極大的堂屋和兩側耳房,二樓的東西兩面則各有間小小的書房,本作我與長姐讀書之用。可惜這些年來聚少離多,此間書房早經棄置或被挪作他用。我提燈移枕自北面穿經時,遙從東面迤邐而來的絲瓜藤早已覆蓋大片房沿,幾朵稀疏才謝的黃沾著些明亮微瀾的花粉,像極了古代的仕女吹夢不醒,弄笛到天明。

母親和我盤腿坐在涼蓆上,放眼四周。過了一會兒,她笑著指指身側一根掛了小瓜的大南瓜秧,說,“等你明年回來,這邊的屋頂可就連涼蓆子也鋪不下了。”說實話我表示懷疑,因為家裡飯桌上時不時就會出現道叫“南瓜秧秧”的炒菜,很明顯,對於那些一昧開疆擴土不知進退的作物,母親從不手軟。

她欣喜於自己手植的作物,我的注意力則放到了院子中央那株巍巍生長的蘋果樹上。光滑細密的枝條早就不聲不響地墜滿了幾百個嬰兒拳頭大小的青實,顫顫悠悠的,著實教人垂涎欲滴。母親的表情卻淡淡的,說這樹品種不好,果子倒牙,酸得吃不得。我才想起來這樹是祖父生前種的,母親跟婆家的關係始終不算太好,當年甚至鬧到了要跟父親離婚的地步。她生性剛烈,孃家幾個嫂嫂的閒氣自是受不得,最後搬了出去,獨自撫養兩個女兒成人。如今和父親重歸於好,不論怎麼說,也都算苦盡甘來。

我跟母親並肩躺在席上,誰也沒怎麼說話。只覺夜氣清涼得沁人,滿天星斗垂得要滴下來。莊子的“天地為廬,籠蓋四野”,不知道是否也含了幾分此刻的靜穆與遼闊。江南人的詩意,都揉進了那一句“滿船清夢壓星河”。“風颯颯兮木瀟瀟,思公子兮徒離憂”,不待風來,卻忽然想起張岱的《陶庵夢憶》,歸有光的《項脊軒志》,一同林覺民的《與妻書》。近來常覺文人的溫厚多情,“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祖父一生行醫,所栽花草無數,從不抽菸酗酒,更嚴禁家人賭博,只是好飲食,始終清癯。他在一個冬夜去世。彼時我縮在溫暖的被窩裡,半夢半醒間忽然聽到了渺遠的哭聲。院子裡的老槐自此一日不如一日。它亡於電鋸之下的那天我躲在母親身後,瞥見樹幹空空如也,唯餘白蟻密佈。竟是已死去多年。

然而對於這條街上的大多數人來說,那位鬚髮皆白的老郎中,已經是非常遙遠的記憶了。

鄰里所記清晰的是我家屋頂上兔族的鼎盛。一開始是長姐在集上纏著母親買下的一對兒雪團。小母兔沉靜,小公兔活潑,雙兔傍地走原本不好辨別雌雄,但公兔纏人,學得一身精明鬼氣。及至長成壯壯的青年兔子,已經竄房揭瓦無所不能,常常趁人不備溜到東面房陂菜地裡偷吃,咬死許多株小苗。母親生氣拿了竹竿追打,剛揪住它的耳朵提起來,這兔崽子就開始放聲尖叫。四條兔腿亂蹬,簡直要翻到天上去。活脫塊掉進灰堆裡的老豆腐,拍不得更打不得。而母兔身形愈顯,地下室隨處可見細碎的絨毛,我們猜測,它已經開始偷偷築巢。

腳邊傳來噴嚏的響動,我坐直了身子,看見唯一的那隻兔子在衣堆裡嗅來嗅去,繞著涼蓆不住走動。它見我起身,呆了半晌,又溜到一旁啃蘋果葉吃。半年前家裡生了兔瘟,新生的小兔子一隻只死絕,半大兔子也有頂不住拉肚子給拉死的,它們沒有偷吃過一口菜地裡的作物,卻紛紛成了東屋上的兔肥。我們手忙腳亂地給它們注射藥物,然而無濟於事。最讓我無法理解的是最初那隻公兔的行徑,它在由四十多隻兔子組成的家族裡,已經儼然成為了老族長式的人物,那段時間卻一改兔子溫良的天性,常將幼兔咬得鮮血淋漓,再拖至房沿上推下去。母親氣得厲害,拴一樣把它拴起來。也不頂事。眼見它們活不成了,於是殺的殺,賣的賣,任其病死的病死。房前屋後,多走幾步便能看到還沒來得及掩埋的雪白的兔屍。直至這房頂上只留了頭母兔,大家鬆了口氣,覺得再沒必要進行無謂的殺戮。可惜那母兔呆呆傻傻的,再也不肯親近人。母親也不甚在意,只說當初那隻大公兔子極通人性,也不知怎麼就給殺了。

沒人能接下去她的話,也沒有人知道我曾在那個冬夜聽到陣渺遠的哭聲。這房前屋後的生靈來來往往,是捨不得的《醉花陰》,也是攔不住的《葬花吟》,而身側的母親早已酣睡。我閉上眼睛沉入漫天星斗,只等天明的時候,喊一聲“歸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