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色泯於無色之間(上)3000字作文

在我還很年幼時,我得知,我是紅綠色盲。

亮色泯於無色之間(上)3000字

就像其他遺傳病患者一樣,我們被歧視。無法和正常人上一樣的學校,難以和正常人一起生活。

然而瞞得過一時,瞞不過一世。

按照某些迭代主義者所通過的法案,接受政府提供的初等教育的兒童必須在入學時接受全面的體檢,以證明自己沒有“不良血統”。絕大部分的測試我都順利通過了,然而唯有一個——

那是一張密佈著大小不同斑點的圖,圖組成了一個圓,圓中間寫著個“3”。

體檢的負責人開始提問了:“你看到的,這是什麼數字?”

和3相像的數字…和3相像的數字…

負責人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呆住了一下:“這…只是一堆散點啊!哪裡有數字?!”

遙遠處飄來的聲音傳得越遠,聽起來越是虛幻。好像在空靈的遠處,又好像就在近旁。

從“8”出口的那一刻起,我就和他們之間升起了一堵牆。

歧視伴隨著我成長。且不提校外對我們的歧視,就是遺傳病患者之間也互相歧視。紅綠色盲歧視全色盲,輕型血友病患者歧視重型血友病患者。唯一沒有互相歧視的,可能只有二一三患者們了。

然而要記住,陰暗的角落中,也能綻放友誼的朵。我和埔徳成為了朋友。

他的姓氏我不清楚。他告訴我,他丟掉了自己的姓氏。

我坐在埔徳旁邊。但是真正熟絡起來大概是有一次他的手被木桌子上銳利的木頭割破。他的血汩汩地流出,他掏出隨身攜帶的繃帶先包裹起來。

“你看著我的手,上面是不是像落了一片葉子?”

不過並不是。

我明白他不是在嘲笑我。可我依然只能苦笑一下:“不一樣的。”

我組織了一下語言。眼前浮現出樹上的葉子。

我只知道不一樣。為什麼會不一樣?明明看起來差不多,可為什麼會有差別呢?我不知道這個差別體現在哪裡,也不知道我為什麼發現這種區別,我只知道:

“噫?真有趣呢。你眼中的世界,和我眼中的,一定有不同吧?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埔徳…沒有姓氏。”

許多時候,友情就來自於這樣莫名的瞬間。

實際郊遊的氣氛和書上看到的郊遊很不一樣。人們尷尬地攀談著,年段裡擅長交際的學生嘗試帶起氣氛,然而被自卑心填充著的人們根本不可能有所響應。

埔徳隨在人流的背後蹣跚地亦步亦隨。

試圖活躍氣氛的人投來虛情假意的問候。

與其說是郊遊,不如說只是一次大遊隊,為的是向外面的人展示我們的待遇如何如何。至於下來調查的人,也不知道摸了多少賄款。爛掉渣的伙食……刻滿劃痕缺胳膊少腿的桌子……似乎馬上要傾倒下來的牆壁……這些沒有人知道。

埔徳停了下來休息了一會兒,我停下腳步等待他。前面的佇列遠去——龐大的隊伍不可能因為一兩個人而有哪怕一分停息。

時間對於我們而言沒有意義,生命的流逝反倒是一種解脫。可能是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之後,埔徳勉強撐起身子。隊伍已經遠去,我們只能看著遠方的黑點,猜測著人們前進的方向。

其實他不必來的。許多行動不便的、不能劇烈運動的學生們都沒有來。血友病顯然是屬於一種不能劇烈運動的疾病。我所認識的所有血友病患者都沒有來,除了他。

他指向了路邊的花兒:“你看,玫瑰。”

其實我並不能確定那是玫瑰。它似乎和課本上很不一樣,沒有大得像黑點一樣的刺,也沒有顯著的水瓶樣形狀。唯一和課本上一樣的只有它的顏色。

在寂靜中,繁花開放著。玫瑰伴隨著紅與綠綻放。

紅色究竟有多燦爛呢?有時我會期望著,有朝一日能夠分清紅色與綠色,可是看著那些能夠分清紅色與綠色的人的醜惡嘴臉,我又覺得似乎不必。能否分清紅綠,似乎並不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那些叫囂著讓無法分清紅綠者消失的人,似乎本身也沒有比一些無法分清紅綠者更高的修養和才學。

我不知道,我說不出口。於是我們之間又默然了。繼續看著花葉同色的玫瑰。

遠處的炊煙裊裊升起,平地盡頭的山包,黑點聚成一團。

日子恢復了正軌。其實我們的日子無所謂有什麼正軌的,自打我們出生起,就行駛在一條錯誤的鐵路上。

每天放學,走在大路上,人們看見我們的來路和制服,總會投來鄙視的目光。一天天地,我和他決定從小巷子回家。

在這個世界上,雖然許多人道主義者反對迭代主義者——請注意這兩種思想有很大一部分不衝突的地方——然而對於遺傳病的歧視已經銘刻在了人們的心理

比如我們。

那是第三次從小巷歸家,天色略微昏暗,太陽斜射的的光被建築物擋住,僅有極小的一部分反射到陰暗的小巷中,照亮幾分前行的道路。

幾名少年堵在那兒。

他們完全無視了我,朝埔徳走來。

埔徳迫於他們的壓迫,退了一步。而這退了一步卻更加助長了他們的囂張氣焰。

埔徳是血友病患者。我剛剛意識到這一點。

埔徳轉過頭,眼神很明白。

我在心裡苦笑一聲——這樣的地方,極少人會經過。就算找到人,也未必有人會幫助我們。

我衝了過去。我知道自己很弱小,但是這樣或許能爭取一分一刻。

我衝上去,揮舞著拳頭衝上去。那為首青年身旁的一名青年一隻手擋住了我的拳頭,然後抓得緊緊地,一拉。我重心失衡,無法掙扎,向前方撲倒。隨即他一拳打在了我的小腹上。

痛痛痛痛痛痛痛!

迷糊間,聽到了拳頭擊打在肉上的“噗”聲。

周圍沒有人影,只有埔徳癱在牆角。僅有餘光,和他病弱的身軀能夠讓我認出他是埔徳。

我想在昏迷過去以後,我應該還被他們打了幾下吧。

但埔徳呢?他牙關緊咬地癱坐著。

昏迷前的那拳頭擊打在肉上的聲音還回響在我耳邊。一次又一次地迴盪,一次又一次地折磨著我本已被擊打得傷痕累累的心。

那些青年們下手似乎很知輕重——也可能是不希望事情鬧大。埔徳雖然傷成這樣,卻幾乎沒有外傷。後來我才知道,內傷更加致命。

你知道人在遭受痛苦的時候,第一想法是什麼嗎?我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我知道了。

什麼侮辱啊,尊嚴啊,蔑視啊,歧視啊,議論啊,嗤笑啊——

也許毫無意義,也許更加致命。

埔徳大概有一點清醒了。他渾身一個痙攣,口中吐出一口血。血濺在我的眼睛上,使我的視線略微有點模糊。於是我用手揉了揉眼,放下來,眼角的餘光瞥見的食指側腹,染上了血。

屋子越來越近,視線卻也越來越模糊。靠著意志驅動的肉體也遊離在垮塌的邊緣。視線再一次昏暗下來,我知道自己倒下了。

然而到了學校,不見埔徳。

又過了兩天,埔徳還是沒有來。我想去看看他。

猛然間,我停下步伐。

記憶中一次又一次與他走在這條路上,事實卻是自己到家以後就停下步伐而留他走完剩下的路。而今我要開始走他走過無數次的路,卻不知路應向何方前行。

我沿著學校往家的延長線方向一路狂奔,呼喊著埔徳的名字。人們向我投來鄙夷和不屑的眼神,可那都無所謂。

一路狂奔著。樓房街道間響徹我的呼喚的餘音。周遭的景物向後飛逝,卻沒有人能夠響應我的呼喚。

灰色的牆體隱去了,眼前是一片曠野。我已經穿過了這座城市。

胸悶,喘著氣。

埔徳,我有生以來唯一有所交心的朋友,儘管他僅僅是暫時沒有來學校,我心中卻有一種預感——我和他的緣分,到此為止了。

在心中大概可以琢磨出幾分機巧了,這玫瑰,隱匿在雜草之間卻被我輕而易舉地發現,明明無法區分出鮮豔的紅色卻可以從一片雜草中區分出玫瑰。

玫瑰伴隨著紅與綠綻放。

文/朔風冬起

人們歧視色盲,就像歧視其他的遺傳病一樣。極端的人們稱遺傳病患者是汙染人類血統的一些個例。

當我還很年幼時,我並未發現自己的世界和別人的有所不同。只是在書上,介紹顏色的那一刻,有幾分詫異——在對比色鮮明的幾組顏色中,卻有一對顏色是幾乎一樣的。於是我意識到了自己是紅綠色盲,並竭力隱藏這一點。看起來是成功了。

在七歲時,開始初等教育時,這件事才敗露。

顏色的測試。

但是我知道這是一個陷阱。

我楞了一下,腦子迅速地開始轉動。

“8”,我這樣回答。

“這孩子有紅綠色盲嫌疑,帶去接受下一步檢查。”

我被人拉拉扯扯地帶出去了。下一個孩童進來了,還是一樣的問題。

“通過。”

但我知道我一定是摸不著的。

他們是正常人,我是遺傳病患者。

就是在這樣畸形的環境中,我們得到聊勝於無的教育。

埔徳是血友病患者,嚴格要說應該是中型血友病,屬於擦傷以後很難痊癒但是不至於一碰就出血的那種級別。

我不願去探求這個。人們往往有一些傷疤是不願他人揭開的。

他開朗地一笑,對我說:

“不像。”我有點冷漠地回答。想必他也是在開我的玩笑吧。

“噫?真的麼?我想,把令人不快的鮮紅色,看成是充滿生機的綠色,一定是很快樂的事情吧!”

“這…嗯?”

“這種綠——或者你們所說的紅——和樹上的那種綠不一樣。”

它們不一樣。

“唔….”我頓了一下,隨即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學校難得舉行一年一次的郊遊。其實所謂的郊遊也不過是應對社會輿論的一種舉措而已,實際上根本沒花什麼功夫。我認為像我們這樣的人能否享受到郊遊的樂趣也未可知。

把劣等品堆在一起,真是個天才的主意。

“你怎麼了,不舒服麼?”

“病罷了。”

只有郊遊。

人們只懂得拋下所謂的包袱,然後前進。卻不知道隨著包袱丟下的還有什麼。

他虛弱地笑了笑。

我不願意去猜測為什麼他執意要來,我只需要尊重他的選擇。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路邊的野草間,綻放了一朵玫瑰。

那充滿生機的葉子的紅色,和花的綠色。哦,好像反了,不過都無所謂。紅,和綠,對我而言沒有區別。

只是我不知道,什麼是紅,什麼是綠。聽說“燦爛”的紅色,隱匿在草叢間並沒有什麼不同——既沒有隱藏在草叢之間,也沒有顯得特別顯眼。

“我很好奇你眼中的世界,花葉同色的景象,究竟是怎樣的呢?”埔徳輕聲地說,“現在見到了‘充滿生機的綠色’,它和我血的顏色有什麼不同呢?”

那時周遭一片寂靜麼?應該不然。只是我在想些什麼,想得出神,以至於所有的聲音都蕩然無存。那是我在想什麼?現在想來,那時我應該就已經開始詢問自己:花葉真的是嚴格的同色麼?倘若花葉同色,那麼我又是如何分清,什麼是花兒,什麼又是葉子呢?

郊遊正常的結束了,正常到令人感到不安,彷彿從未有人報了名而中途脫隊一樣。不過的確,我們並不重要。對於郊遊的組織者而言,只要郊遊順利進行就好了。

他家和我家在同一個方向,但他似乎在更中心的城內,我猜測他的家族一定是比較顯赫的——而且可能是迭代主義立場的。不過我說過我不願去探究

小巷子裡似乎沒有了人們的指指點點,但卻有比那更令人作嘔的東西。

人們蔑視弱者,鄙視弱者,更歧視帶來弱的人。

同是被歧視的人們,本應當抱團取暖。然而越是在陰暗的條件中,人性的陰暗面越是展現得淋漓盡致、裸露無疑。

我們還是慢慢地走著。埔徳的血友病使得他的身體不適合劇烈運動。踏著均勻的腳步,轉過一個拐角:

那些人應該是我們學校的——那樣的制服本身就代表著一種侮辱,正常的人不會穿那樣的衣服。

“小弟弟我看你家境不錯,身上什麼錢都交出來吧,不然別怪大哥哥不客氣。”

為首的那少年一手壓住埔徳的肩膀,另一隻手推著埔徳的胸脯,把他壓在牆上。

僅僅是劇烈運動就會導致關節腫脹,此刻他當然不可能有能力反抗。

呼救,找人呼救。

我們是[殘次品],[殘次品]不需要關注。

可是我錯了。

痛。

他的確有幾分蠻力,我整個身體向後飛倒在地上,掙扎不起,意識渙散。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是三個小時。

我下意識地用手撐地板,想讓自己的身子起來,卻是一陣痠痛。身體發出無聲的呻吟,疲倦得不聽使喚。胸脯在痛,臉頰在痛,大腿在痛,手臂在痛……

應該是五拳,十一腳,不過沒有算上有可能存在的重複的攻擊區域。

我僅僅是試圖衝上去而已,就被這樣拳打腳踢,那埔徳,該有多慘?

艱難地撐起身子,看向埔徳。他的身體大部分割槽域已經完全成了綠色——或者紅色,而少部分甚至發白。血淌在地上,他的身上似乎找不到一塊沒有腫起來的地方。

夕陽早已落下,只有幾分月光的殘影灑在小巷間。攙扶著他,幾乎是半揹著他(雖然我也好不到哪裡去),我們走出了巷子。我的腿彷彿灌了鉛,每一次邁出都能扯到受傷的部位和受傷的肌肉。埔徳無法癒合的傷口滴下的血一滴一滴地打在地上,畫出一條青綠色的路徑,就好似長滿了野草。在大街上似乎也能聽到人的指指點點,不過那都無所謂了。

就是不要讓痛苦繼續下去。

在那名為“暴力”的武器面前,似乎都算不上什麼。

月色下,兩個男孩行走著,一個拖著另一個,腳下殘留著粘稠的血。

我曾經和埔徳說過,它明明和草木一種顏色卻沒有生氣。

重返學校已經是那個事件的三天後了。我以為自己已經躺了很久了。

其實在心裡我就已經明白了,埔徳是血友病患者,僅僅是被碎木片劃傷便會血流不停,而遭受了那樣的拳打腳踢,恐怕也沒那麼容易好。

於是我沿著我們走過了許多次的道路奔跑著,無意義的奔跑著。與其說是奔跑,更不如說僅僅是為了讓自己有一個方式可以宣洩內心的苦悶。

埔徳的家,在哪兒?

我們以為彼此的友誼地久天長,以為我們將永遠不離不棄,卻不知當命運的手將我們撥開時,我們只能竭力掙扎卻不知對方在何方。

倘若人自始至終被唾棄,那麼被唾棄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了。

兩側的房屋漸漸稀疏,風從我的耳畔呼嘯而過。腦中的思緒一團亂麻,理不清,捋不順。

灑下來的還是夕陽的餘暉,那和草地一樣顏色的餘暉。隱隱約約可以在雜草間分辨出幾朵玫瑰,無人飼養、綻放在原野之間的野玫瑰。

不過使我胸悶的不僅僅是瘋狂的奔跑,恐怕還有那樣的離別。

帶著刺的玫瑰依舊開放,昔日一同觀望野玫瑰的人卻已分離。

其實我區分出的並不是玫瑰,而是玫瑰那與雜草略有不同的葉子。

國一:吳家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