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埋怨了他一生，他忍受了她一生，他們卻相愛了一輩子……
很小的時候，我與奶奶呆在一起，那時爺爺還健在。他們的生活也難免有些摩擦，每次奶奶都會帶著一種埋怨的語氣責怪爺爺，爺爺卻總是一言不發，默默接受奶奶的嘮叨。在我的記憶裡，爺爺是很少發脾氣的。用一個詞概況他，也就是“逆來順受”。當然，這唯一的品質也使得他一輩子只是當個村幹部，在離開這個世界時什麼也沒有留下，除了那幾身破舊的中山裝。
奶奶對誰都很溫柔，唯獨對爺爺無比的苛刻，總是雞蛋裡挑骨頭，以至於有時我會誤認為奶奶討厭他。直到現在，我才懵懵懂懂理解奶奶對爺爺那份深層的愛。同樣的，我知道，爺爺也深愛著奶奶。
奶奶是個國小語文教師，她教過許多許多學生，總是奉行“嚴師出高徒”的她，至今都讓前來看望她的學生感嘆。但我看見他們都是樂於談論這些的，大抵還是感謝吧！奶奶也曾對我說過一些她那時的趣事，像什麼上學路上摘下草帽去捉泥鰍之類的，至今我也在羨慕，看起來奶奶也並不是那麼古板的人啊！
奶奶50多歲的時候，是最辛苦的一段日子。那時奶奶的媽媽還在，她每天必須早早起床為姥姥做早午飯，然後又匆匆奔去學校教書。疲憊一天，回來還要照顧行動不便的爺爺。我無法想象她是怎樣熬過來的，但她確實是熬過來了，而且還將一個家整理得井井有條。後來也就有了我，於是她就更加操勞了。
奶奶退休了，忙碌的日子終於快要結束。本該享受天倫之樂的奶奶卻把畢生的精力都付給了媽媽所創辦的“大魚箭幼兒園”，付給了她的子孫後代，還要照顧多病的爺爺。時間一天天過去，她早已被這些繁瑣的事壓得喘不過氣來，可是她在我們面前，卻依然強顏歡笑，隱藏著她那顆早已被煩透的心。
終於，奶奶“解放”了，但這自由的背後，卻是痛苦的。爺爺在疾病的摧殘下還是離開了我們，離開了奶奶。他走的那天，奶奶哭得淚眼婆娑。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凝視著她。她坐在側屋的高凳上，用枯瘦的手擦拭著眼角的淚水。一旁的三姑婆安慰著她，卻是無濟於事。她依舊哭，只是哭聲一點一點衰弱，宛如一隻失群的孤雁，失去了僅有的依靠。但這無聲的哭泣卻讓我愈加感覺悲涼。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那麼難過，也應該是最後一次吧。我不記得她傷心了多久，也不知道怎樣去安慰她，我能做的也只是呆在一旁，默默地哭。我想，等她哭累了，也許就睡著了吧。這大概也是對我自己的一點慰藉吧。只是這10年來的每一個清明，面對隔著一堆泥土的爺爺，奶奶的眼角總會泛起淚光。那淚光，或許就是奶奶對爺爺那永恆的愛吧！
後來，聽大人們提起。爺爺在臨終前，幾乎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唯獨對奶奶還殘存著一些回憶，卻也是模糊的。但至少對他來說，奶奶是關心他的。那時的他，只能一瘸一拐的被攙扶著走路。奶奶總是攙扶著他，用手指著我們兒孫，一個一個的，給他念叨著我們的名字，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呆滯的目光在爺爺眼睛裡無力的閃爍著，佈滿皺紋的臉在白熾燈的照射下顯得更加滄桑。每當奶奶“介紹”完一個人時，他總會緩慢地，認真地點一點頭。“這是豔子，你孫女兒，你最喜歡的那個。”奶奶指著姐姐，輕輕地在爺爺耳畔說道。“豔~豔豔……”爺爺吃力的喊出姐姐的小名，還伸手去撫摸姐姐的額頭。是的，以前爺爺最寵愛的就是姐姐了。而現在，就連姐姐的名字都已經忘記。“爺爺，你記得我了嗎？爺爺……”我分明聽見姐姐的聲音裡帶著一種淒涼。我感覺自己的心有一點刺痛，轉眼去看奶奶，她卻早已淚流滿面……
那一天，他躺在床上，奶奶在一旁守著。空氣中瀰漫著死亡的氣息，堂屋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已經好幾日的熬夜，疲憊的奶奶靠在椅子上打著盹。當奶奶從夢中驚醒時，發現褶皺的床單滑落在地上，床上的爺爺也不知所蹤。正當奶奶掏出手機時，發現樓梯口有一個顫巍巍的身影。那，是怎樣的一幅場景？一個著中山裝的老人，趴在樓梯上，宛如一隻離開溪水的鯉魚，費力地掙扎著。他赤著腳，慢慢地往上爬。昏黃的燈光撒在老人蒼白的臉上，禿髮的額頭上的汗珠卻格外耀眼。他用胳膊肘支撐著他的身體，一點一點往上挪。他呆滯的目光，卻始終有一個堅定的方向。
奶奶趕緊過去攙扶起爺爺，“你想去哪裡？去幹什麼。”語氣中充斥著幾分責罵，卻又是十分溫柔的。爺爺抬頭望著奶奶，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他轉過頭去，用手指向二樓的方向。在抵達他們的臥室後，爺爺一瘸一拐地向衣櫃走去。他示意奶奶去尋找什麼，在翻開一層又一層的衣服後，一個盒子映入眼簾。那個盒子有幾分土氣，爺爺卻似乎將它視為珍寶。最後他費力地擰開蓋子，盒子裡面裝著的是皺巴巴的鈔票，還有許多銀行卡。對奶奶交代完後，又癱坐在床上，最後還是二叔把他背下樓的。
我不知道是什麼力量可以讓一個失去記憶多年的人記住銀行卡的密碼的，是什麼力量讓一個即將死亡的人拼盡全力爬上樓去，將人生最後的祕密向自己的親人訴說？或許，僅是那一份羈絆了終身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