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不會永遠是光明。
去年，爺爺的白內障越來越嚴重，爸爸將一直住在農村的爺爺接到了城裡來看病。其實爺爺的眼睛早在一年多前就很難看見大部分東西，直到那天打碎了茶杯才打電話給爸媽說了惡化的病情。爸爸穿著皮鞋在走廊間穿梭著，即便在醫院這樣人多嘈雜的地方，也能聽到那鞋跟踏在光滑的地板上清脆而又急促的響聲。“爸，你先坐在這兒等著我，我去拿報告單。”說完，爸爸又急忙轉向了另一條走廊。來看眼科的大多數都是老人，所以爺爺坐在那兒也不感到孤單，跟鄰座的幾個老人聊著天。“我兒子一直住在這裡吶，工作又忙得很，為了看我這雙老花眼，又得上不了班啦！”爺爺的語氣有些無奈。“是啊，現在生點病都不想麻煩孩子，他們也忙。”另外幾個老人也點點頭。大家都簡單的聊著自己的兒女，蒼老的眼裡卻充滿著光。
“爸，走這邊來，去照片子！”爸爸在走廊一頭朝爺爺招著手。爺爺站起身來，理了一下坐皺的衣角，瘦削的雙手使勁揉了揉雙眼。爺爺走了幾步，突然朝一個陌生人走去，“現在要照啥片啊？”爺爺探著頭問那個陌生人。“大爺，您認錯人了吧？可別走丟嘍！”陌生人笑著轉身走開了。“爸、爸，你站在那兒幹嘛啊，我在這兒呢！”爸爸連忙跑過來扶著爺爺走，爺爺眼裡的光像是突然被烏雲矇住而暗了下去，過了好幾秒才回過神來。從早上六點起床到醫院掛號一直忙到下午兩點，在等檢查結果的空隙，爸爸帶著爺爺在外面吃午飯，爸爸緊緊牽著爺爺的手，彼此沒有說話，父子倆自從三十年前，就沒再做過這樣的舉動，爸爸的臉上好像難免有一絲尷尬，但爺爺的臉上卻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吃完午飯，又回到醫院拿檢查結果，爸爸拿著檢查單但看不懂複雜的文字敘述，“醫生，我爸這眼睛嚴重不？“老人家的眼睛已經特別嚴重了，為什麼不早點來看？這種事情要早發現早治療……“那你的意思是？”“病情惡化的結果就是失明，但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醫院前陣子從國外引進了一批裝置，治療效果倒是很好，不過這手術的花費可不是筆小數目啊，而且現在等著做這臺手術的人都排到三個月之後了。”醫生的話語平平淡淡卻如一針針刺痛著爸爸的心。爺爺站在門口皺著眉頭，好像在想著什麼。回家路上，爸爸依然緊緊牽著爺爺的手，兩個人還是安安靜靜的，靜得彷彿聽不見周圍的車水馬龍和人來人往的聲音，城市很大很大，卻容不下行人很小很小的心。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飯時，氣氛有些沉重。“爸爸的眼睛怎麼樣？醫生咋說？”媽媽問著。“不是很嚴重，要做個手術，但排到三個月後了。”“嗯，那得儘快去排手術。”“不，我不做手術，我也算看了大半生的亮了，沒必要為了最後幾年浪費錢。”爺爺的神情變得十分嚴肅。爸媽都停下了吃飯，“那不行，手術必須得做！”“我不做，誰說都沒用！”爺爺把碗筷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起身進了房間。爸媽也沒再說話，做手術的事情最終被爺爺堅定拒絕了。第二天，爺爺起了個大早一個人回了老家。
我以前從未認真地看過爺爺，在爺爺眼睛尚能看見一些近物的期間，我常跟著父母一起回去看爺爺，常和他面對面坐著聊聊我在學校的生活。一天晚上，我看到爺爺房間的燈還亮著，以為是他睡前忘了關燈，走進屋裡，忽然看見爺爺坐在窗邊，望著他和奶奶的照片出了神。他嘴裡咂巴著老式煙桿，吐出的菸圈在昏暗的橘色燈光下一點點散開，像很多個寂寞的靈魂在充滿灰塵的空氣裡尋找著一絲光亮。我輕輕抬起一隻椅子坐在爺爺身邊，等著聽他會不會說點兒什麼。“你奶奶年輕時笑得很漂亮。”“嗯，即使老了也很漂亮。”“不，她永遠年輕，永遠漂亮。”爺爺眼裡盡是溫柔。“你奶奶有隻眼睛看不見，她小時候被樹枝戳破了眼球，那該多痛啊！但是你奶奶一直都笑著，讀書的時候，有些不懂事的同學會嘲笑她那隻壞掉的眼睛，但她從不回覆那些話，只是笑著走開，放學後一個人躲在田裡哭，玉米長得很高，她以為沒人能看到她，但我看到了。她的眼睛真的很好看，總是能給我帶來力量。但我實在太少時間去好好地看她了。”說完，又長長地吐出了一口灰色的煙在空中慢慢地消散，只留下一陣不留餘地的悲傷。這時我才懂了那句話：老人的眼睛是乾枯的，只會心上流淚。
時間如流沙般消逝著，爺爺的眼睛最終還是失明瞭，但他適應得很快，沒有什麼不方便的，爸媽多次要把他接到城裡來住，他都一口拒絕了。上一次回老家去，又跟爺爺聊了很多，歲月總能在人的臉上留點兒什麼，我常看著他的眼睛說話，他也常是溫和地笑著。即使他的雙眼裡裝滿了黑暗，但也給人帶來了另一種不可思議的光明。
原來，黑暗也不會永遠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