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3000字作文

我撥開額尼蓬亂的髮絲,翻揀出一根白髮。剛用拇指和中指的指甲蓋掐住髮根拔出來,額尼就捂住腦袋大叫起來。我迅速抽出那根頭髮,髮梢終於擺脫亂髮堆從我手中垂下時,足有我一條手臂那麼長。

泉3000字

額尼啊啊叫喚著搶去了她的頭髮,擱在手裡揉弄了一陣又膩煩了,隨手撇在斜人柱一角。我趕忙過去找,邊說額尼啊,白頭髮丟不得,那裡邊有你的魂靈呢。說著把頭髮疊好裝入楠木小盒,塞進額尼手裡。額尼瞧著裝頭髮的小盒,咧嘴一笑,嘴角淌出了一灘涎水。

八年前鄂倫春自治旗的一場山火帶走了我家的新房,我阿瑪,和我額尼的魂靈。阿瑪死後額尼就發了瘋病,老跟村裡人動粗。他們為了防止額尼傷人,叫我——她唯一的孩子——帶她到大興安嶺的林場上住。於是我照著老鄂倫春人的樣子,在山泉邊支了一頂斜人柱。斜人柱搭好的那天額尼拍著手笑逐顏開。我想斜人柱可能喚醒了額尼身體裡部分沉睡的魂靈,畢竟她就是在斜人柱裡出生的最後一代鄂倫春人。

山上的時間天生就比山下過得慢。當我頭扣毛氈帽身穿棉大衣走在雪野中時,山下的孩子已經沐浴著陽光在家門口跳皮筋了,當我提著樺皮桶踩著未融盡的殘雪,汲取開春第一桶泉水時,山下的孩子已經在林場採野花捉蝴蝶了。大興安嶺就像個遲暮之年的老人,新陳代謝緩慢,幹事情也是慢慢騰騰的。把山上的時間扯糖絲似的扯得很長很長,也把山上的日子扯得糖漿般澄澈透亮。它會像額尼一樣白頭,到時候我就會掃去山頂上的積雪,再拔去額尼頭上的白髮,假裝大興安嶺的春天來得很快,假裝額尼的青春還在。

我解散額尼的髮髻,用粗齒梳子把頭髮理順,重新編成一根大辮子。額尼把辮子攬在胸前,繞在手指上纏呀纏呀,再送進嘴裡啃咬一番,然後眨巴眨巴眼,歪著頭研究我,就像一隻智慧超凡的知更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個改變我一生命運的夜晚。火光在山樑背後騰起,火焰從山上翻滾而下。烈焰沖天而上,映得半邊夜空一片赤紅,亮如白晝。常聽老人們說,從前的鄂倫春人是極度崇拜火的,那晚我才明白。直到現在,我也覺得火災是這世上最美的景觀。阿瑪把我舉過頭頂扔出窗外,我摔進了一塊爛泥地裡,抬頭便看見我家在一瞬之間被火焰吞食,化作一個五光十色的火球,正在熊熊燃燒。那一幕景象定格縮小進我的瞳孔,無以言說,簡直美極了。不管是包裹住屋簷的吞吐的火舌,還是半空中飛揚的火苗,顫抖的熱浪,紅的,橙的,黃的火焰,都美得不可方物。不論是全村人嘈雜的叫喊,還是額尼淒厲的哭號,都沒法干擾我去欣賞這場令人歎為觀止的大火。

給額尼梳過頭,我靠在斜人柱外晒太陽,回想起八年前那場大火帶給我的揮之不去的震撼。在這世上,火焰的美麗是與山林息息相關的。唉,我是多麼渴盼著再看一次森林大火啊。在過去的鄂倫春自治旗,火與山泉一樣,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沖天山火在一夜之間毀滅一座森林,而草木灰是滋養黑土的上佳肥料,森林亦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重現生機。然後再來一場大火,森林又再度復活,周而復始,生生不息。無論誕生還是毀滅,都有鄂倫春族唯一的神明做主。只有魂靈不潔的人類,才會怕火,抵禦火,把火當作不可抗拒的天災去畏懼。

我為自己的睿智不自覺地笑了。其實啊,這些人千方百計地防著火災,打著保護林木的旗號,終究還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這些年來山上的林場越建越多了。

晒了會兒太陽我就動身去山下——所謂山下其實也是大興安嶺,只不過相對於我們的斜人柱來說——我偶爾去一趟山下,拿山上的東西換點山下的東西。但通常我想換點東西都很不容易。我身著奇裝異服在村子裡招搖過市,大多數人都躲著我。有時候真懷疑他們是不是鄂倫春人,年紀大的忌諱我,年紀小的就害怕我。

也難怪,他們大概都聽說過我。小時候我就是全村最強壯的孩子,任哪個男孩都沒有我力氣大。冬天給額尼洗衣服時,浸飽了水變得沉甸甸的棉褲,我能一隻手像拎小雞子一樣提起來,再把兩條粗褲腿纏成麻花狀,用力一擰所有的水就悉數滑出來了。我始終相信,是因為我從小對魂靈的敬仰,才被賜予這副超人的膂力。

這一回村裡人依舊躲我躲得嚴嚴實實,我最後尋到獵民家裡換了點東西。說來現在的鄂倫春自治旗,除了村民和獵民,最常見的就是林業局的人和浩浩蕩蕩的伐木工隊伍了。如今他們就像大興安嶺土生土長的紅松一樣,隨處可見。

人可真奇怪,本應水火不容的兩類人,竟也能由實打實的利益維繫,在一座山上和平共存。

我在獵民家裡蹭了一肚子溫開水——獵民是從不喝酒的,他們怕酒醉誤事。之後跟獵民嘮扯起來,獵民說好久沒見你下山了,村裡人都說你也發癲了呢。我捧著水碗嗤嗤地笑,同他打趣說,你覺得兩個癲子怎麼在山上活下去?

笑過之後,獵民隨手擦著槍,神神祕祕地說,你還不知道吧,上個月自治旗又來了好多人,好大的陣仗,這會兒在林場呢。我撇撇嘴道,八成是些加工木料的廠子。獵民搖搖頭,不無擔心地說,恐怕是那次的事招來的。——我只怕他們勘探山泉,鬧出的動靜太大,會觸犯山上的魂靈呢。

聽到“那次的事”幾個字,我腦子裡立馬充斥著不好的回憶——那是去年快入冬的時節,有一夥獵奇的自治旗電視臺記者,不知從哪裡聽說了我和額尼獨居大興安嶺的事,帶著咔嚓響的照相機和老毛子的炮筒一般的攝像機來到山上,非要採訪我們,把額尼嚇得不輕。他們說要辦一期叫做什麼“最後的鄂倫春人”的專欄。我哭笑不得,告訴他們山下村子裡家家戶戶都是鄂倫春人。但他們執拗地拍攝了我們的斜人柱、篝火、日用品還有驚慌失措的額尼,而後興沖沖下山去了。

對了,還有泉。他們還拍了斜人柱邊的那眼山泉。

我木然地坐著。獵民擦著槍說,看來山泉要開發了,大興安嶺要是能建起加工廠,可比林場賺多了,到時候咱們都有油水可撈了。

我不置可否,話題繞了幾圈又繞回額尼身上,我提出得回去看看額尼。獵民伸伸腿站起來,同我一起走出屋門,說天都快黑了,你可小心,山上有愛放火的猞猁……

門簾掀開,我驚奇地發現額尼不知什麼時候蹲在了門口。沒有笑,只是直愣愣地盯著我默不作聲。我過去拉了她一把,竟也拉她不起。她執拗地蹲著不動彈,像是被死死釘在地上了。獵民拄著搶開玩笑似的說,她哪裡像個癲子啊,嘖嘖,看她那雙眼睛,真是鬼靈精著呢。

額尼從前的確是個雙目剪水的美人。聽阿瑪說她年輕時也常去那眼山泉打水。我不禁想象,她用小指勾著樺皮桶,輕移蓮步來到泉邊的景象。——墨綠色的松針鋪陳在她的腳下,樺樹葉沙沙作響,撫過她繡花的衣袂,清流激起細碎的水花打溼她的裙襬,她側著腦袋溫柔地注目汩汩清泉,顧盼流連如同與泉水相生的一株羊齒花。

額尼喜歡山泉的感情是很自私的,她不會願意別人跟她分享山泉。而想要開發山泉的人卻不喜歡山泉,他們喜歡山下許許多多的東西——聽說自治旗裡遍地是琳琅滿目的好東西。說到底,那些勘探山泉的人也跟伐木的人一樣,用自己不喜歡的東西換取喜歡的東西,然而這一回的籌碼不再是綿延大興安嶺的樹木,而是象徵著額尼青春年華的山泉。

我和額尼走在薄暮的山間,經過了一處新近被遺棄的宿營地,看來就是獵民所說的勘探隊了。我們繞過被風吹散的炭火堆。木材燒盡後通常會殘餘著一股馨香,這會兒我卻只聞到了滿鼻子煙熏火燎的焦糊味兒,簡直像是為生這堆火燒了一片林子似的。我掩鼻匆匆而過,額尼則擰起眉毛,不斷小聲嘟嘟囔囔。

後來我給額尼梳頭的時候,她的白髮越來越多,已經拔不過來了。銀亮的髮絲一簇簇裹藏在厚發裡,好像黑夜中一隻只噙滿淚水的不甘的眼睛。

大興安嶺的深山老林中,不僅有噙滿淚水的不甘的眼睛,還有不見蹤影的額尼。

額尼的失蹤是不日之後的事。夜裡我被刺骨的寒風吹醒,看見斜人柱的門簾卷著,冷風長驅直入。額尼不見了,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個裝著她白髮的楠木小盒。

我沒有像自己心裡想的那樣,哭著找她三天三夜。她失蹤當晚,我抖抖索索地爬出被臥,把門簾放下,隨後又睡過去了。夢裡我看見了八年前那晚的山火。——我的額尼在那場大火中死了,她的魂靈在火中灰飛煙滅了,這麼多年來陪伴我的只是一個空殼罷了……醒來後我坐在山崗上,渾身浸入朝霞取暖,這麼安慰著自己。

或許這麼多年我也只是把額尼當作一個累贅吧。

沒有了額尼,我照常做著平日的事,到泉邊打水,到山下換點東西。走在村子裡,村民仍舊各忙各事,目中無我。來不及知覺,山上的時間竟也追著趕著,過去了這麼久。

我意識到時光的流逝是因為那個獵民。當我坐在他屋裡灌溫開水時,他不再樂呵呵地邊擦槍邊跟我嘮嗑了,那杆槍像額尼一樣沒了蹤跡。獵民靠在火爐上自斟自飲。我問他,怎麼喝開酒了?他苦張臉說,你還不知道吧,林場禁獵了。鄂倫春自治旗要修一條通進大興安嶺的鐵道,礦泉水加工廠的廠址都定好了,咱倆都得下山覓新差使……

我呆愣半晌,問了個冒傻氣的問題——山下能看到火嗎?獵民說當然啦,山下有沼氣池,輕輕一擰灶臺上就冒出藍幽幽的火苗兒,賊方便。

可我感到很失望。灶臺上的火苗兒怎麼比得上大興安嶺的山火?獵民好言好語勸了我一整,我總算有點明白了——小時候那樣壯觀的山火,恐怕這輩子只能看見一次吧。心寬下來,我索性跟獵民推杯換盞喝起酒來,直喝到半宿,酒勁上頭,才醉醺醺地告別獵民上山了。

正值秋冬之交,空氣乾燥得能將暴露在外的面板吹裂。山坡上鋪了好幾層破破爛爛的枯葉,發出一股正在腐化的溫暖氣息。今晚喝太多了,爬坡很吃力。我呼哧呼哧剛爬到一半,就看見遠處有幾簇瑩瑩抖動的光芒,凌厲地刺透黑夜。如此高亮度的手電筒,只有勘探隊的人配發。

那光照得賊遠,晃上晃下的,好幾次掃過我的臉,讓我感覺暴露在光下無處遁逃。原本沉重的腳步愈發遲緩,好在厚厚的落葉吸掉了我掙扎行進的全部聲音。我在林子裡兜兜轉轉,尋找一個可以容身的犄角旮旯。醉眼朦朧地摸索的當兒,我猛然聽見頭頂上傳來幾聲哭爹喊孃的慘叫。——手電光瘋狂抖動,倏而掠過群山的陰影,倏而劃破綴滿星座的夜空,彷彿一頭野獸嚥氣前的一陣劇烈顫抖。突如其來的慘叫聲驚得我腳下一飄,跌坐在地。如同被投入冷水中一激靈,酒頓時醒了一半。

聲音來自泉那邊。

我拔腿唰唰跑上山,還沒到泉邊就迎面撞上了一支狼狽的勘探隊。他們一個個灰頭土臉,連滾帶爬地飛奔下山,手電筒在腰間上下翻飛,臉上寫滿“見鬼了”三個字。一眨眼不到的功夫,就飛也似消失在路盡頭,留下我獨自發怵——他們到底遭遇了什麼?

這時,一股看不見的陰風吹到臉上。我一扭頭,樹林間忽地投下兩點幽藍的光,讓我想到獵民所說的灶臺上冒出的小火苗兒。我迎著忽閃的光點走到泉邊,才看清那裡蹲伏著一隻什麼大動物,拖地白毛滑進泉水裡,正在泉邊吸溜吸溜的喝水,一身白毛在暗夜中也銀閃閃的。我立即反應過來這一定是大興安嶺的什麼神獸。腳下由是剋制不住地向泉邊挪動,慢慢接近那隻飲水的大動物,心好像在胸膛裡打鞦韆。

近在咫尺之際,它突然轉過頭看著我。濃密的毛髮下竟露出一張人面來。

額尼!我大叫一聲,登時腿軟如泥,跪倒在地。空氣好像凝滯了一般,話音在寂靜的山林中迴盪了片刻,只剩下它粗重的呼吸聲——我實在不願承認面前這個怪物是額尼。此時它趴在地上向我爬來,兩隻長指甲的枯木般的手伸得老長。那銀白色的頭髮足有我一條手臂那麼長,長髮遮住了原本的面貌。

“她”把一抬頭,眼睛裡霍地射出兩道森森寒光。我看見“她”的眼珠是冰藍色的,瞳孔細成一條線,如同繃到極限的弓弦,頭側還支稜著一對尖尖的猞猁耳朵。

興安嶺上有愛放火的猞猁,獵民好像說過。

“她”的喉嚨裡突然爆出野獸一般的低吼,瞳孔猛一收縮,四腳一蹬跳將起來,輕盈地落在懷抱泉水的山石上。“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嘯叫著撒開四足越過了山脊。在“她”躍起的同一瞬間,山脊背後騰起一團火焰,滔天巨響,強光耀目。下一秒,泉就成了一片火海。

我跪在泉邊張大嘴看著火焰,和我小時候在爛泥地裡做的事一樣。下山的路已經被火切斷了,火焰迅速逼近。我一晃看見一棵年輕的楠木,於是強撐著站起來,用手肘勒住它,兩臂一緊使出全身氣力往上提,土層鬆動了許多。再壓在它身上一撅,楠木就被我折斷了。我抱起這棵充滿汁水的樹扔進火裡,可火焰不斷吞噬著衰草和枯葉,前進的速度根本不受影響。

就像身處一個密閉的烤爐,周身都炙熱無比。我扒下大衣,拼命喘氣,濃煙乘機鑽進鼻孔,意識變得模糊了。

由遠及近的篤篤馬蹄聲卻異常清晰地響起,睜開眼時我已經坐上獵民的馬背,一顛一顛地飛馳在滾滾熱浪上。獵民的馬沿著燃燒的林線狂奔。而我知道,它只是在火圈中亂竄的一隻無頭蒼蠅。整座山都被大火包圍了,逃不出去了。

逃不出去了。無論現在還是過去,鄂倫春人還是漢人,我們還是泉,都沒法逃出去了。

高一:沈思嵐